读者问:苏东坡和他的朋友章质夫同样用水龙吟的词牌作词。章质夫还是先写的,为什么在我们的感觉中,苏东坡的更精彩?
答:这个问题提得很有水平。一方面,涉及到诗歌的根本特征,另一方面涉及到我提倡的方法――比较,比较的两种,一是异类比较,这比较难。因为没有现成的可比性,二是同类比较,这比较容易,因为有现成的可比性。我说你提的问题好,就是因为提供了同类的,也就是现成的可比性。
诗和散文从形式上看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更带想像的虚拟性,更鲜明的假定性。西方浪漫主义诗歌是很注意这一点的,雪莱就说过:“诗使它触及的一切变形。”英国浪漫主义阵营里有个很著名的诗论家叫赫兹里特,他在《泛论诗歌》中说道:“想象是一种机能,它不按事物的表象来表现事物,而是按照其他的思想、情绪,把事物揉成了无穷的不同的形态和力量的综合来表现事物。这种语言不因为与事物有出入而不忠于自然。……眼睛被其他的官能‘所愚弄’,这是想象的普遍规律。”(《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册,60~6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举一个西方古典的例子。古希腊有一个叫希罗多德的历史学家,他在其史书上记载过希腊人抵抗波斯人的入侵。有一个关口,叫托莫庇莱关口,是波斯人入侵的必经之地,当时有300名勇士守卫,结果全部阵亡了。为了纪念这次壮烈牺牲的勇士,诗人西门尼德斯写了一篇墓志铭文。他没有像镜子一样去反映当时壮烈的场景,或歌颂英勇牺牲的精神,而是用一种变异的语言、陌生化的语言、想象的语言来表现他们并没有死亡。
过路人,请传句话给斯巴达人
为了听他们的嘱咐
我们躺在这里
这好像不忠于现实,明明人已经死了,但诗人却说他们还有听觉,等待倾听嘱咐,好像他们没有死。这固然是陌生化,却不是绝对自由的,因为诗人只能说他们是“躺在这里”,并没有说他们在跑步前进。躺,是生和死在形态上的交叉点,也是陌生化和自动化的交叉点。从生来说,可以联想到永生;从死来说,可以是仅仅剩下了听觉。这个交叉点上就发生了一种变异,怎么变异呢?一方面是躺在那里,一方面是活着。两者交叉起来怎么样?睡眠,躺在那里,暂时躺在那里睡眠,生命还存在。这里有生活的因素,也有感情的因素,汇合以后就不完全是客观的风貌,也不全是主观的狂想,而是一种诗的想象。这里,死亡的特征——“躺着”,也有了永生的特征,感觉仍然在起作用,睡眠而且能够听,一般睡着了是不能听的,但诗人说“为了听他们的嘱咐,我们躺在这里”。这就是诗,诗有这样的自由。
这一点在中国古典诗论里也可得到印证,司空图在他的《诗品》里讲过:“离形得似,庶几斯人。”“离形”就是把形状丢掉,丢掉原来的外部形状(这首诗里是指死的形状),反而更加神似;“神”就是感情(这首诗里指西门尼德斯的感情)。
诗人不按照原来的样子,而是按照情感和思想来加以变异。
对此,我国古代诗话早有论述。比赫兹里特早一点的清代诗评家吴乔,在《答万季埜诗问》记载了这样一段问答:“或问:‘诗与文之辨?’答曰:‘二者意岂有异,是体制词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ZW(]《清诗话》,2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ZW)]
他的意见是,诗和散文在意念或情感思想方面是没什么不同的,“惟是体制词语不同耳”。用俄国形式主义的话来说,就是话语不同。不同在哪里呢?“意喻之米”,写散文或诗歌,内容、观念或情感是同样的,但“文喻之炊而为饭”,散文不过是把意念拿来煮成饭;“诗喻之酿而为酒”,诗歌好像是把米酿成酒。散文的想象与诗的想象有什么区别呢?“饭不变米形”,饭煮出来还是米,一颗颗的,不过胀大了,变胖了,米的形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还可以看出来是米做的;“酒形质俱变”,酒做出来以后,不但形状变了,而且质地也变了,原来是固体,现在变液体了。他还说功能也不一样,饭可以吃饱充饥,酒能醉人。
吴乔不但把理论话语说得这样生动,而且在世界诗歌史上第一个突破了把诗歌的想象归结为“变形”的局限,突破了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中形与神对立统一的范畴,提出了形与形、形与质对立统一的范畴,把质变作为诗歌想象的一个特点,从而进一步探索了诗歌形象的想象性能。很可惜,这个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重视的观点,在他的《围炉诗话》中并没有得到更充分的发挥。西欧浪漫主义诗歌衰亡之后,现代主义诗人提出了“诗是舞蹈,散文是散步”的说法,这与吴乔的“诗酒文饭”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拿吴乔的理论阐释我国古典诗歌,例如“二月春风似剪刀”,或古希腊西门尼德斯的纪念烈士的诗,无疑比变形论要深邃得多,全面得多。
现在闹得很凶的俄国的形式主义理论,当然有我国传统理论所不及的优点,但并不是十全十美,并不是一切都比我们的“老古董”强。比如,斯克洛夫斯基认为,名种艺术形象都要靠变形获得,主要是语义上违反正常的语义。雅各布森认为,诗歌是对普通语言有组织的变形,要获得表现力,就要学会运用违反常规的词。这的确能阐释一部分现象,比如,明明是死了却说是睡眠,明明是睡眠,还能听到别人的嘱咐。这是违反正常语义的,但寄托着感情。这有一定道理,但我总觉得它有一些缺点,不全面,有一些不如我们“老古董”的地方。我们不应该妄自菲薄。
有了这样的理论准备,就不难解决你提出的问题了。
同一个词牌《水龙吟》,同样的题目“杨花”,苏东坡的朋友章质夫写得非常精致。“莺忙燕懒花残”,杨花飘落了,意味着已是春暮;“轻飞乱舞”,杨花细如芦苇的小白花,轻飘飘的;“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从青林起飞,没什么固定目标,一直飞到哪里呢?飞到大户人家的庭院里;“日长门闭”,白天显得太长,过得无聊,门关着;“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挂着珠帘,一看就知这是有钱人家,贵族人家,大概是女孩子住的地方,“散漫”就是慢呑呑的,稀稀拉拉的; “依前被,风扶起”,刚刚掉下来,又被风吹起,说明杨花很轻,没有方向,不由自主;“兰帐玉人睡觉”,由写院子、门、帘子写到房间里面,再写房间里有一个人在睡觉,“兰帐”意指那是女孩子了;“怪春衣,雪沾琼缀”,怎么?衣服上都是雪白的杨花,“雪”,指杨花白,“琼”,指杨花的贵;“绣床旋满”,连绣床都铺满了杨花;“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滚成一球,刚刚吹圆了,又被吹破了。
这样的描绘是很精致的,以细致见长。这是有一点才气的,才气表现在分寸感上。细致固然好,但有风险,在诗里把客观对象写得太细,就容易烦琐,变成平面罗列。平面罗列,不要说是写诗,就是写散文、小说,也是大忌。这一点我在开头几讲就说过了。但章质夫这么细而不烦,原因在于细节都有极强的启发性,中间有许多空白,跳跃性很大,让读者的想象不至于被动。“时见蜂儿,仰粘轻粉”,以为是花,以为花里有粉,其实没有;“鱼吞池水”,它掉在池塘上,鱼以为是吃的东西,结果又是误会。就是说,这种花只是飘飘忽忽地运动,没有花的常见的属性。这个时候,女主人公“望章台路杳,”,“章台”在京都,是知识分子聚会的地方,是进京寻求功名的地方;“金鞍游荡,有盈盈泪”,想到自己的丈夫,在那里过着奢华的生活(金鞍),寻欢作乐,而自己独守空房,眼看着青春流逝,青春和春天的杨花一样逝去了,心里非常失落,流下了眼泪。
章质夫写的杨花,杨花的形态,杨花的性状,杨花的飘动,杨花的质感、量感,可谓曲尽其妙。他强调杨花歪歪倒倒,才扶起来又倒下去的特点,也是古典仕女的美学特征。女人以体质的柔弱为美。这使人想到杨贵妃“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姿态。章质夫的这首词也是有质变和形变的特点的,应该说,是一首好词。
但同样是质变和形变,却有水平高下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