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说过了,章质夫的词把杨花的主要特征写得惟妙惟肖,而且有一定的质变和形变的技巧,把杨花和仕女的特点对应起来。这说明他的想象力是相当不错的。但在苏东坡看来,这还不够大胆。我说这话的根据是什么呢?根据就是文本。
苏东坡一开头就写“似花还似非花”,杨花是花又不是花,这就从章质夫的想象圈子中跳了出来。在章氏那里,花是花,人是人;在苏东坡这里,花是花,又不是花。那是什么呢?下面我们会看到,花就是人。如果光说花是人,也没有太出格的想象,所以,他说花是人的一个最有特点的部分。究竟是哪部分?这会儿,我先卖个关子,不说。你们得有点耐心听下去。
“也无人惜从教坠”,没人觉得它可惜。“抛家傍路”,就是离开了家,在路旁。“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想起来,好像是无情的感觉,但是有一种思念。越是矛盾,越是具有情感的特点。“萦损柔肠,困酣娇眼”,这就写到女人,有种摆脱不了的受伤的感觉,但又不是很强烈,只是暗暗的、潜在的、说不清楚的。在半梦半醒之间,女人非常困,非常娇弱。“欲开还闭”,半张开眼睛,迷迷糊糊。为什么呢?“梦随风万里”,刚刚做了个梦,跟着飘飘的杨花飞到万里之外,“寻郎去处”。这已经不是写杨花,而是写梦,寻其丈夫的所在。“又还被、莺呼起”,刚刚迷迷糊糊地在梦中欢会,却又被黄莺叫醒了。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这种杨花飞落尽了,和我没有关系,但是花园里的落红再也无法重新回到花萼上。这是暗示青春的消逝。“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下了很大的雨,花被打落了,春色如果有三分的话,二分变尘土,一分变流水,意味着青春消逝了,再看这个杨花,就不是杨花了,而是离人的眼泪。开头说的“似花还是非花”,只是说它不是什么,现在终于点明了,花不是花,而是离别了丈夫的妻子的眼泪。
章质夫写杨花,杨花就是杨花,杨花让一个女人想起自己的丈夫,女人还是女人。杨花吹圆了以后又碎了,然后傍珠帘,垂垂欲下,又还被,风扶起。花和女人的关系是喻体和本体,两者不是同一的,分别得很清楚。在苏东坡那里,花固然是女人的客观对应物,但二者就很难分开,“似花还似非花”。写到最后,“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花变成女主人公了。如果光这样写的话,也不算特别有才气,才气表现在花变成了眼泪。这样,变异的幅度就有气魄了,不是杨花,是妻子思念远离的丈夫的眼泪。为什么呢?有情感的深度,青春一去不返。如果可能返回的话,就没有这么多幽怨了。春色如果有三分的话,二分变成尘土,一分成为流水。苏东坡的想象多么自由,连诗歌中素来回避的量化数字都动员起来,变异得如此自由,表现的情感就比较丰富复杂。
章质夫词中的女士只有幽怨,苏东坡词中的女士不但有幽怨,而且有矛盾,又是“无情”,又是“有思”。“无情”就引出了“恨”(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不但有“恨”,而且有无奈,有“娇”(嗔)。无缘无故地怪罪黄莺,把娇嗔写活了。这当然是从唐人的诗意中化出来的,金昌绪有《春怨》曰:“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里暗用其意,用得相当有节制,点到为止,不着痕迹。
我国古典诗话和词话中,很讲究“诗眼”。 “诗眼”是指诗里用得特别精彩的词。这里的“恨”和“娇”、“三分”和“二分”、“点点是离人泪”,都是不能大而化之地忽略的。现代西方话语学说也强调词语的分析,但许多学人在引进人家观念的时候,却忽略了人家的方法,更忽略了把人家的方法和我们的传统方法结合起来。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变异都有同样的水平,也不是所有的变异会同样的精彩,有些变异是莫名其妙的。有两个极端:一是不敢变异,或者变异的气魄不大,这就影响了艺术感染力;二是变异过了头,给人一种疯子的感觉。当然,不能光从变异论变异,还要与当时的历史语境结合起来研究。有一种变异幅度大,但感情、理论很准确,非常深刻。这在我们读现代派、后现代派的诗时,会有更多的体悟。
附: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杨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