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
问题在于,这样简朴的叙述为何能在千年以后,仍然具有感染读者的魅力?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的叙述不但比袁中中道的《再游桃花源》的描写把抒情更动人,就是比陶渊明自己的《桃花源诗》的抒情也更为动人。这种叙述究竟高明在何处呢?
关键是《桃花源记》的叙述,以特殊的情节取胜。完整的情节,是由悬念的“结”,到高潮的“解”构成的。在“结”与“解”之间,有一种因果。福斯特曾经在《小说面面观》中把情节和故事的区别说得很通俗:国王死了,随后王后也死了,只有时间上的连续性,没有因果关系,就只能是故事。而国王死了,王后接着也死了,原因是郁闷而死,有了因果性,这就是情节了。但是,《桃花源记》里的情节经历两次曲折,第一个,发现世外桃源:美好的环境加上美好的人际关系。这种发现,陶渊明强调纯属意外,完全是偶然的,是一种没有原因的结果。第二个曲折,明明亲身经历的,回来还做了标记(便扶向路),却找不到了,也是没有原因的,寻找的人很快死了,更是没有原因的。这就使得这个情节,显得很独特,很神秘。迷离恍惚。而这种神秘,正恰当地表现了陶渊明乌托邦式的理想的虚幻性。虚幻的因果与虚幻的理念结合,套一句老话,叫做内容与形式的统一。空想的神秘和理想的真诚,是陶渊明面对的一个矛盾。难得的是,他居然为这个矛盾找到了这样特殊的情节形式,以写实的叙述把飘渺的想像说得很逼真,显示着陶渊明式叙述的功力。
叙述一开头,就点明,具体的时间,是晋太元年间,又叙述主人公是武陵人。为什么要这样具体呢?这是为了突出写实性。本来这种理想境界,有超越现实的性质,故有意强调其可信性。除了年代,皇帝的年号,籍贯是最雄辩的。在农业社会,一家一户依附于土地,人可以搬家,祖祖辈辈出生的土地不能移动,人和土地的联系是长期不变的;要说明人的可靠性,往往就以其籍贯为证。这几乎已经成了中国古代文章的惯例。文章后面,写到有人对桃花源有探究的兴趣,就加上籍贯:“南阳刘子骥”正如.《醉翁亭记》中,最后提到自己是”庐陵欧阳修也。”.
强调时间人物的可靠性,是文章的一个方面.但是,情节毕竟是虚幻的,不能太坐实,故陶渊明又在另外一个方面,强调地点的不确定性。
先是,这个以捕鱼为业的人,就在自己作业的地方,意外地、偶然地遇到桃花夹岸的景观.,居然,不知到了何处(忘路之远近),更奇异的是,原来说是”缘溪行”.一般说,在汉语中,行,就是走,特别后面还有一句“忘路之远近”,这个“路”字,在一般语境中,也是陆上的路。二者构成语境,顺理成章,就是渔人,在陆路行走。可是,可后来,发现了洞口,突然来了个“便舍舟”.走路变成了行船.读者这里,在狐疑中,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理解,原来前面的“行”,不是行路,而是行舟,忘“路”之远近,也不是陆路,而是水路。写作以文从字顺为基本原则,目的是让读者减少理解的难度,语义,包括字面义和隐含义以高度统一、自洽为上,如不充分自洽,联想义有矛盾、错位之处,就可能表面字义上是“顺”,但在联想义上读者却不顺,不能达到因顺而“从”的境界,顺而不从,就不能不被迫回观前文,修正初始理解,这就是为难读者,减少阅读的愉快。这一点,光凭经验就能不言自明。陶渊明之所以作这样的冒险,就是因为他太追求简洁了。在精练的修辞效果上,太苛求自己了。硬是不舍得在“缘溪行”后面或者前面,加上一个“舟”字。当然,也可能这并不是大家的小失误,是他有意强调,桃花源的美景太玄妙了,渔夫看得有点迷迷糊糊罢.造成一种忘记自己是行舟还是步行的感觉。同时又是为了让后来那个性刘的找不到路作伏笔。
不管这样的猜测是不是合理,但是,《桃花源记》全文的语言精练,是有目共睹的。从句法来看,全用散句,不像《归去来辞》中,有系统地用对句,散句都是短句,最长的句子,也不过是: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
余人各复延至其家
[1]现成的对比材料还有袁宏道的《游桃花源记》:“江上望渌罗山如削成,颓岚峭绿,疑将压焉。从此一带山皆飞舞生动,映江而出,水缥绿见底。至白马江,山益夹,水益束,云奔石怒,一江皆飞沫,是为浪光之天。山南即避秦处。上桃花溪百步,从间道出后岭,玄武宫其巅。……趋而出,见道傍古松,偃蹇有异态,为了却行。又数折,得桃花观,从左腋道入,竹路幽绝。……观周遭,皆层峰,淡冶入绘。观前为驰道,车尘马足,略无歇时。截驰道而南,入桃花洞,无所有,惟石磴百级,苍寒高古,若有人焉,而不可即。”
附资料一: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