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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猪八戒的形象比沙僧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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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猪八戒的形象比沙僧生动

                         ——拉开人物感知、动机和行为的距离

                                                 孙绍振


       在诗中,在散文中,作者可以抒写一个人的情感,但是在小说中(除了在意识流的小说中),绝大多数是描述人与人之间的心理交流的,因而孤立地研究一个人物的心理结构,其局限性是明显的。(当然,单个人物的心理结构研究可以作为多个人物心理关系的研究基础。)

     在诗歌和散文中,也可以写一个以上的人物,但是在诗中,各个人物的情感往往有趋同的倾向。例如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写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恋爱是一见钟情、至死不渝的,所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说的是爱不受时间的限制,爱是永恒的,绝对地超越了时间的。自然,在诗和散文中也有写到不同人物感情分化的,但是这种分化是有限度的,没有引起人事关系和心理结构连锁变化。丰子恺在抗战期间的一篇散文中写他经过颠沛流离,终于在“大后方”安顿下来时,把儿子放在膝盖上,问他最喜欢什么,儿子答:“最喜欢逃难。”如果丰子恺与儿子的情感完全一致,例如同仇敌忾,那就有点诗意,但是他们没有趋同,而是分化了,这样就没有诗意了,反而有点散文的味道了。但是,如果由分化而引起连锁反应,比如儿子因之而出逃战区,就可能把人物打出常轨,引发一系列混乱,甚至产生严重的后果。这样就可能构成情节,变成小说了。

     在小说中,由于人物越出了各自的轨道,原来微妙地分化了的变异感知变成了激烈的矛盾甚至冲突。由于冲突,人物各自变异的感知之间的距离就更加扩大了。

人物心理的距离保持扩大的趋势是小说艺术的根本特点。

     传统理论认为小说的特点是情节、性格、环境等等,其实都没有说到点子上。情节产生于人物心理距离的扩大,性格也依赖于人物心理拉开距离的趋势,而环境则是一种把人物心理打出常轨,强化变异感知,拉开距离的条件。

小说艺术的根本奥秘就在这里。

     在一定限度内,人物心理(感知、情感、语言、动机、行为等等)拉开的距离越大,其艺术感染力越强;人物心理的距离越小,其感染力越弱;当人物之间的心理距离等于零时,小说不是变成诗,就是走向结束或者宣告失败了。因而同样是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恋爱故事,在诗人白居易看来,两个人要心心相印才有诗意,尤其是七月七日长生殿里那一段生死不渝的誓言,可谓淋漓尽致。可是在小说家鲁迅看来恰恰相反,经过一场冲突以后,二人的真正感情已经完结,才需要赌咒发誓以取得对方信任。郁达夫在《历史小说论》中回忆说:

     L先生(按:指鲁迅)从前老和我谈及,说他想把唐玄宗和杨贵妃的事情来做一篇小说。他的意思是:以玄宗之明,哪里看不破安禄山和她的关系?所以七月七日长生殿上,玄宗只以来生为约,实在是心里已经有点厌了,仿佛是在说“我和你今生的爱情是已经完了!”到了马嵬坡下,军士们虽说要杀她,玄宗若对她还有爱情,哪里会不能保全她的性命呢?所以这时候,也许是玄宗授意军士们的。后来到了玄宗老日,重想起当时行乐的情形,心里才后悔起来了,所以梧桐秋雨,就生出一场大大的神经病来。一位道士就用了催眠术来替他医病。终于使他和贵妃相见,便是小说的收场。

     这条材料听说的事实,在冯雪峰的《鲁迅先生计划而未完成的著作》中提到过,鲁迅在给山本初枝的信中也有过类似的意思,大意是,1924年因为想写关于唐朝的小说,到西安去了一次。可见,鲁迅这个念头动了很久,创作的冲动很强烈,很可惜,这篇小说并没有写出来,而且连带着这条重要的思想材料也被研究者们忽略了。参见孙绍振《诗人眼光和小说家眼光的交织》,见《挑剔文坛》,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52页。

       鲁迅对李隆基和杨贵妃的恋爱关系的看法和脍炙人口的《长恨歌》大相径庭。粗粗看来,这仅仅是不同作家的不同风格所致,但仔细研究其间的差别,则不然。在白居易看来那最富诗意的是生生死死、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永恒不变的爱情;可是在鲁迅的眼中恰恰是爱情已经不可挽回了,已经死亡了,而且在关键时刻被出卖了的表现。至于后来的天上人间的寻觅,只不过是神经病和催眠术(骗术)而已。很显然,在诗人白居易眼中,以情感的永恒来强调诗意的地方,在小说家鲁迅看来恰恰是情感走向反面、绝对煞风景、毫无诗意可言的地方。

       白居易和鲁迅对同一题材的不同理解,恰恰是诗意和反诗意的、追求诗意和逃避诗意的矛盾。在诗人看来感情的永恒,是令人震惊的,叫人感动的;可是在小说家看来,一见钟情,心心相印,不但毫无性格可言,就是连情节也无从发展。如果两个人不闹别扭,不发生摩擦,则永远是心灵的表层现象,二人的性格恰恰是潜藏在深层之中的。

       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分析了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之后,提出一个爱情小说的模式:

      当A爱上B,

      B觉得她并不爱A;

      在A经过努力,使B终于感到她已经爱A,

      A却觉得不爱B了。

      (什克洛夫斯基《故事和小说的构成》,见《小说的艺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86页。)

       这不是诗意的心心相印,而是心心相错。但这恰恰是小说的艺术生命所在。这不但可在成熟的古典小说中,而且可在现代、当代的小说中得到广泛的印证。它不但可以解释《欧也妮·葛朗台》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而且可以解释《红与黑》和美国小说《飘》中男女主人公的关系。说起来有点奇怪,那些越是写得好的爱情小说,男女主人公往往越是陷于互相折磨的恶性循环中。相反,如果男女主人公一点矛盾也没有,没有互相折磨,没有心口不一,也没有动摇和变态,小说就没有什么看头了。然而在诗中,特别是在古典诗歌中,情形却恰恰相反。所以在诗人白居易看来,唐玄宗在“七月七日长生殿”讲的话是心口如一的:这一辈子爱不够,下一辈子再爱。可是在小说家鲁迅看来,这只是情感的表层(如荣格所说的“人格面具”),其深层的意思则是:宣布今生甚至永远爱情的死亡。一个已经加入了德国籍的朋友认为鲁迅比白居易深刻,白居易骗人,但骗得很舒服,鲁迅不骗人,可人觉得不舒服。

        抓住潜在的心理错位并使之适当强化,是小说家的职责。

        为什么《西游记》中最富于艺术感染力的人物不是沙僧,而是猪八戒呢?这是因为猪八戒和孙悟空、唐僧之间的心理距离拉得很大,而沙僧则一贯随大流,自己没有与别人迥然不同的动机和行为。在那些写得最好的章节中,一旦发生事故,唐僧、孙悟空、猪八戒之间本来已经平衡的心理关系就要失去平衡,他们对同一对象的感知、思维就要发生分化。白骨精一出现,在孙悟空的眼中是一个邪恶的妖精,在唐僧眼中是一个善良的姑娘,而在猪八戒眼中则是一个颇具魅力的女性,唯独沙僧没有什么自己的感觉。由于感知不同,就产生了不同的情感、动机和行为。孙悟空一棒子把白骨精打死,如果唐僧竖起大拇指大加赞赏:好得很!那就没有心理距离可言,也就没有性格可言,没有戏唱了。正是由于感知的不同。造成了情感、动机、语言、行为的分化,而且发生了连锁反应,使分歧变得越来越大。猪八戒出于对女性的爱好,挑拨孙悟空和唐僧的关系,以致孙悟空被唐僧开除了。这时,猪八戒、孙悟空和唐僧的性格才有了深度,他们的个性才有足够的反差。而沙僧,由于没有任何心理距离,也就没有任何艺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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