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的诗词有着雄大的气魄,其手段就是:调遣一系列硕大无朋的意象,如高山、大河、汪洋、青天、玉宇等词汇;多采用俯瞰的视角,如:“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等等;经常采用时空的大跨度的切割,如:“行程二万”、“往事越千年”、“遥看一千河”、“弹指三十八年”,等等;偏爱红色,诗词中凡用“红”字16次之多;动词上喜用“飞”、“过”等凌厉、迅捷意的词汇……这一切,都造就了毛诗作的崇高、大气和富于力度的审美品格。
——毛的作品又不是一味粗豪,在他的笔下经常出现的意象还有:残月、天涯、苍茫、沉浮、寥廓、暮云、烟雨、西风、霜晨、残阳、逝波……无不昭示着诗人“忧忡为国痛断肠”的心态和神韵上的悲壮与沉郁。
——此外,毛的创作风格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从以《沁园春 长沙》为收尾的早期,到以《沁园春 雪》和《七律 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为代表的中期,直到《七律到韶山》、《贺新郎 读史》的晚期,他从“书生意气”式的“指点江山”,到“风雨下钟山”时的“数风流人物”,直到老年鼓吹反修防修“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的变异期,在风格和成就上各有千秋。所以,在评价毛的诗歌时,应持发展的观点来考察,并应将毛的全部作品作一通盘审视。
毛生在旧体诗词整体走向没落的时代,他本人也不主张年青人学写旧体诗词,但他的兴趣和秉赋,决定了他必要以之为张扬个性、抒发心中磊落之情的工具。在毛的时代,也有不少写旧体诗词的文化人,从鲁迅、郭沫若到聂绀弩、夏承焘,无不是卓有成就的大家,但较之这些更多地从一我观照世界的书生文人,毛那恣意纵横的笔触,似乎更能传神地摹写时代风云,更能传达时代狂潮中一个伟人的襟怀与思考。
人是生活在具体的时间和空间里的,感情、思想深为时代所制约,遄飞的逸兴也不能浮游于现世之上而存在,能否直面人生,直面社会,直面历史,直面这具体时空中的人的生存状态,并以恰当的形式加以表达,是一种艺术形式能否应运而生、应时而作、应势而发展的决定性因。在晚清到现在这一百多年间,中国社会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巨变,从语言文字到衣冠礼制,从社会制度到学理哲思,直可用“天翻地覆”四字形容。如何在形式上适应时代的发展,对文学——尤其是诗歌——是个严峻的课题,可以说至今都未能很好地解决。(或许永远也解决不了,或是永远也不需要解决了!)而毛诗歌最大的成就是利用旧体诗词这一形式,写下了相当数量与质量的富于时代气息内容的作品,并在艺术风格上作了相当成功的尝试,功裨后人。
(谓予不信,我引一位当代诗词大家的作品作为例证。这位大家写旧诗已有半个多世纪,在诗坛上也是大腕,现主持中华诗词学会,并主编一份全国性的最权威的诗词刊物,因小边在京华曾蒙赐烤鸭之宴,且尊其为前辈,为长者讳,就事论事,就不点名字了。这篇作品调寄《水调歌头》:
步月高楼下,心语问婵娟:那时光景何似,二零零零年?踏上云天高处,笑看欧风美雨,几点数苍烟。锦覆花园地,歌绕卫星天。 掠云发,微微笑,月开言:大家争分夺秒,天上怎能闲?愿筑银河电站,添挂星灯亿万,照夜助攻关。待到庆功日,献舞广场前。
这首词,定会得网上诸贤一哂:“这也称得诗吗?我等人人可为也!”小边要说的不是这首词有多么好:这首词的确写得不好,除了硬塞入些当代词汇外,就只剩下一纸豪情了;小边要说的也不是这位大家水平不行,当年就是他两首《减兰》引起我极大注意:
灯窗犹昨,三十八年弹指过。紫蟹黄鸡,休禁重逢醉似泥。 生涯莫问,回首故交星散尽。一笑华颠,犹是(上“奴”下“手”,同“拿”)云三少年。
佯狂遁世,丹青不知老将至。此恨谁知,天地难容一画师! 年年草树,不绿先生坟上土。若见阳春,千尺奇葩定拂云。
真是一唱再三叹,慷慨有余哀,可谓力作。小边要说的也不是自己有多高:小边也曾努力过以口语和时语入诗词,写得只有比这位前辈更糟,这也是我在写下“诗情还与云飘,料如许江山,堪尽描。恨新词俚语,未销俗气;陈香古色,难赋情操。一代天骄,何当吹遍,古国芳华着意娇。长歌作,唱千秋气象,时代风潮!”后就掷笔述而不作的原因。小边要说的只是:如何解决好口语和时语入诗词的难题,已成了现代诗词如何在新的时代下生存和发展的首要问题。由此,我们不难体味毛的创作实践有着多么重大的示范作用和探索意义!)
人都有影子,巨人亦如是,甚或影子较常人也更为巨大。对帝王(或称领袖)诗歌成就的评价,往往与他们的政治成绩联系在一起,这在以“诗为心声”“知人论世”为的论的中国古代诗歌传统中,确有着很大的市场。帝王亦为人,在心理和感情上的体验上,甚至还不如普通人那样丰富和自然,对“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嗣位君主,人格往往倾向阴柔,其诗歌在意境和气象上多不能与开国君主相比,汉高祖与汉武帝,曹操与曹丕,无不是这样。但作为一个特殊的作者群体,无论是在作社会学的文学研究还是读者、作者研究,帝王诗歌都是很好的例证,况且,这其中也不乏令人叹为观止的名篇佳作。
本文写到这里,也就算暂告一段落,因为小边也就这么点水了,而且写着写着就收不住笔(不对,是键盘),想写的很多,又没个通盘的成熟的想法,很多题目也不是一篇文章就说得清楚的。
其实,说不清楚的又何止帝王诗歌。生在这个一切惟效率是从的时代,我不知自己青灯古卷的功利何在:为社会进步?似乎谈不上。社会前进的动力正来自那些相对缺乏传统意识的人,而皓首穷经的儒生,只配给无视历史的胜利者重写胜利者的历史。为一己的利益?也不是,少读点古文和诗歌,可能会有更多的赚钱机会(起码不必在书籍、用电和配眼镜上破费这么多)。为了提高自身素质?也不见得非要在书里爬搂呀!没听过社会大学和实践出真知的说教吗?当一切为自己找的理由都不攻自破后,我才深深地感到,读书只是一种自我娱悦的手段罢了,什么附加的意义,都不过是自欺欺人。这正如有人喜欢喝茶,喝了也就是了,却偏要写喝茶的一百种健身之道,或是立些什么“几杯是品,几杯是解渴蠢物”之类的风雅命题。我很喜欢周作人的一段话:茅檐纸窗下,与二三知己聊天品茶,当得红尘十年一梦。太上无情,痴者无梦,趁着自己还有情有梦,聊读点儿书,写点儿文字,交点儿朋友,优游于尘世,混迹于市井之间吧。愿与各位朋友一起梦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