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动物是有根性的,而这根性之须在思新的浓荫中难以被发现。无论是在我们的恍然大悟当中,还是在我们的熟视无睹里,这是一本阐述人文视野中的动物的书。
精彩片断:
潜伏在体内的豹
原始人认同自己是个动物,拥有豹子、老虎、大鹰或狮的灵魂,原始人将自己与自然结合,他们不曾想征服的事,只是希望自然相处。狮子就是精神,虎一般象征理智,而豹子象征生命,因此在原始人心目中,“豹女”是一个人,她的“动物灵魂”才是一头豹子,而不单指此人所拥有的该动物形象。那么,当“豹女”行使权力的时候,豹子并不一定在她的身体里一同受制于人,但是,“豹女”的情人们竟然以为自己就占有了豹子的性力。一切事物都被赋予人的心理素质,如果某种重要的心理内容被赋予在一个人的身上,他就成为超自然的存在,于是产生了巫师和术士。古代人和现代人,可归纳成:古代人只管做他的事,现代人知道自己做的事。对此,尼采说,“生命的一般外观不是贫困和荒芜,相反的是富足和丰饶,甚至是一种荒谬的奢侈。”既然华丽游走的豹纹可能已经接近于“荒谬的奢侈”,那么豹子的许多活动就变得不太平和了。
而对于内心羞怯、敏感的诗人里尔克来说,豹子与之实在相去太远。但背反的事实却往往是:越是与自己有着巨大差异的元素,越能够成为自己的精神指向。受到老师罗丹的素描影响,里尔克一度成天呆在巴黎植物园里,尽情涂鸦着颤动的精神素写。这时,埋伏在铁栅栏后面的豹子,以阴郁的眼神看穿了他的冥想。也就是在这个毫无对证的时刻,里尔克与豹子产生了“移形换位”的交流。然后,他们彼此锲入,在诗歌里拉扯着来到白光笼罩的旷野。
正如有关翻译家所指出的,阅读里尔克,必须首先去阅读“圣经”。“圣经”可以去祛魅,在这个普照的平台上,我们才能聆听里尔克的祈祷之声。
通过基督教典籍,我们可以发现里尔克躲闪在豹子身形后的呻吟。有关豹子的宗教行走路径很清楚,这一点,诗人钟鸣很早就在《豹子》一文里道明了。留驻在但丁《神曲·地狱篇》中的豹子,一般都认为象征着yin欲。因为但丁描述的是,豹子在破晓时分,是随着神爱所推动的美丽事物而出现的,这让人联想到《新约·马太福音》中的耶稣变容。当耶稣带着彼得、雅各和约翰登上高山后,耶稣突然改变了形象。他用一种洁白的猛兽造型考验信徒的定力。他的脸面像太阳一样明亮,衣裳洁白如光。《圣经》的经文曾影射过,豹子就是耶稣,而且有人肯定这是一只白色的豹子。因为耶稣经常通体有悦目的白光,宛如玉的灯罩一般,这与但丁描写的皮毛斑斓悦目的野兽不谋而合。里尔克意识中的上帝,是无处不在的“万形”,光明与黑暗俱在其中。他说——
“每当我看见你,
你的万形就逸散;
你行走如纯光的豹子,
我是树林,我黑暗。”
因此,出没于里尔克视线里的豹子,既是上帝的肉身,也是强力意志的体现。台湾诗人洛夫在《诗人之镜》里认为,“不是里尔克创造了‘豹’,而是‘豹’创造了里尔克。”
这是一个自证的过程。他企图证实上帝、豹子、自己的三位一体。结果呢,他发现一头豹子埋伏在体内。他唯一恐惧的事情只是在于:惟恐豹子埋藏得不够深入!自己留不住它!于是,他开始祷告。豹子埋在他的上翘的尾音里,埋在他的脊背,毛贴着皮肤,能够闻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气息,能够听到很久以前,茨微塔耶娃喷着热气将俄罗斯的早晨融化的声音,能够摸到女画家保拉·贝克尔和妹妹克拉拉·韦斯特霍弗作品的颜色和凸凹的肉身,能够看到莎乐美穿着黑色翻领皮袍沿着结冰的河穿过冬季的布拉格向香榭丽大街走去。那豹子一遍又一遍掠过他的身体,像象牙梳子一般翻开他的灵与血,占领又放弃,在毁坏之后又垦殖,是北方的长风一遍又一遍吹过,通达根性的透彻与敞开。而他在豹子身下辗转翻腾,像一个鞭子下的陀螺,把每一次鞭子的闪电,铭记成忧伤的花纹以及驯服的圣火,他记住了豹子忘却尘世的柔和线条——像一根修长的钉子,钉尖还凝聚着一点白霜……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这是里尔克的哲学诡计,是他浸泡在基督之水之中的恍然彻悟,为此他制造了一种绝境里的机遇。
谈到美术作品里的动植物现象,里尔克说:“它们决非心血来潮的产物,决非一种寻求前所未见的新形式的轻率尝试的产物。危机创造了它们。人们从某种艰难信仰的无形法庭逃进了这种有形,从某种不定遁入了这种实现。”于是,他设置的有形“法庭”就出现了:最勇猛的强力生命被关在栅栏里,以至导致了一个“伟大的意志晕眩”。他以令人闭气的笔调,惊心动魄地素写了一个伟大的灵魂一旦失去自由的处境和情状,蕴含着存在哲学的意味。这种意志被一头强劲而收敛的豹子集合起来,当它被关在思想的栅栏里,它仅仅唤起人们的审美情感,但当它一旦走出理性的禁地而步入肉身和神性,它就成血与火的象征,并将审美推入一种恐惧和颤栗的生命历险。虽然具体的豹子被栅栏阻止于理性的囚笼内,但豹子的精神已经逸出了栅栏,并悄然行走于上帝的旷野。唯有如此,才能摆脱现实的羁绊,听从于主的召唤。当厄运来临时,我们是否有幸像诺亚那样被置身方舟之中,这完全取决于上帝的安排。同样,当强力意志如同豹子逼近我们的心灵,又有谁能够请豹子回到书本?让它像猫一般躺倒?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并不是真的“乌有”。因为上帝是“万形”,正如基督教哲学家勒塞指出的,他以“一种的无畏的、幻觉的展望,让以拉斐尔为首的天使的光明之国与上帝的黑暗交界,乃至天使的光明在‘上帝的黑力’之前简直‘化为乌有’。”这就是说,惟有在豹子这种表面的忧伤和虚拟的失败中,才葆有了全在的力量与意志。
卡夫卡在《饥饿艺术家》里,发现了里尔克以及他的豹子所相互镶嵌的精神迷宫,这就是说,作为意志的主体,人的肉身已经倒下了,但意志的力之舞才刚刚开始。卡夫卡写道,“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齿的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总是同它大口里发出的强烈吼叫而一起到来。”当意志哲学以豹的弧步走入历史,成为一种超人意志时,抵抗比顺从更具备人的自信和昂扬,而当这种超人意志退出历史舞台后,公正的论说比道义的审判更具有人文意义上的独立和自由。
里尔克的诗思方式是奇特的。在《里尔克》传记中,卡斯讷曾指出,在里尔克那里,“理智是围绕着感情而起始或形成的。”这句话极其传神地道出了马尔特对他童年时代的神秘女人阿贝洛内的评语中的涵义,马尔特说:“阿贝洛内依然可能在后来的岁月中试图用心灵思想。”于是,我们可以这样说,诗人一直在围绕豹子旋转,直到它们完全在旋转中“静止归一”,成为一体。从旋转的圈子外部来看,这个旋转的意象梦魇似的围绕里尔克疯转,他驱动着体内的豹子?还是豹子驱使着他?在里尔克的一个诗歌残片里,他还坚持说,“我围着古老的灯塔……已绕行几千年”,正是这“意志晕眩”的后遗症。
多年以后,宣称“诗是来自痛苦经验的运动”的罗马尼亚诗人保罗·策兰,其《语言栅栏》一诗仍然是“豹子旋转”的后遗症体现,有几句十分惊眼:
语言栅栏
眼在栏杆之间。
萤光虫一眼睑
向上划动,
释放出一瞥。
遗憾的是,保罗·策兰没有把栅栏视为一种虚拟的设置,他要撞出去,他在语言的栅栏上头破血流,最后投河自尽。至少,他没有吃透里尔克所说的栅栏里面的豹子“他是一切,无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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