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玛里亚·里尔克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位重要诗人,或者说是一位以沉思的形 象屹立于文坛的诗意哲学家。“这眼伟大诗歌的清泉”(贝恩语)不但和卡夫卡、霍夫 曼斯塔尔等人一起使得本世纪初的德语文学发出熠熠异彩,而且与乔埃斯、艾略特、瓦 雷里等人携手开辟了人类思想的新天地。 一 里尔克最本原、最重要的体验是在喧嚣尘世间的孤独感。他一生都在旅行,漂泊四 海,不停地寻找着自己的“第二故乡”或者说真正的故乡——他出身的布拉格对他来说 绝非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在俄国、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德国、瑞士、北非以及 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等地留下自己探寻的足迹。他的日记体长篇小说《马尔特·劳里茨· 布里格记事》是以一个“离家出走的儿子”的故事结尾的,他翻译了安德烈·纪德以无 家可归的游子为题的作品。是的,他本人就是一个“离乡背井的”现代人,失落感与他 如影随形,即使在婚姻关系中,一方也是另一方孤独感的卫士。在马不停蹄地寻找心目 中真正的故乡、上下求索试图确定人在宇宙间的方位和归属的同时,他又将孤独感奉若 神明,对他来说,孤独感甚至是创作的必要条件和保证。 里尔克一生被“恐惧”包围着,他认为人始终在“恐惧”之中,并通过笔下人物之 口叫喊道:“我们怎样才能生活,如果我们根本无法领会这种生活的各要素?”这样他 便超前提出了以后形形色色的存在主义思潮的重要课题。人的存在只有在内心热烈地、 无限地进行体现时方有可能。恐惧乃是内心自信的毁灭,只有一种自信硕果独存,那就 是不断超越。正象卢卡契指出的那样,里尔克哀叹的对象不是他个人的苦痛,他并非一 个平庸的悲观主义者。他要用自己的成就平衡自己的命运。苦难的世界向观察力、感受 力、表现力提出了挑战,顶住这挑战,用心灵的成就顶住这挑战,此乃艺术意识的最大 满足和严肃的幸福。既然世界不再是不容置疑地存在着,那末它的真实性和意义就必须 通过斗争才能获得。维特死了,歌德活着;马尔特失败了,但里尔克还在探索、更深刻 地探索着,从而超越了他的主人公。在他看来,拯救世纪的方法是将全部存在——过去 的、现在的和将来的存在放进“开放”和“委身”的心灵,在“内心世界”中变为无形 并永远存在。他一以贯之的、多侧面表现了的主题是:生、死、存在。 里尔克是崇尚内心的,注重开掘“内心世界”的,但这并非简单地意味着他始终回 避社会和大众,他出版过一种类似期刊的《菊苣》供大众阅读,还写过中篇小说献给捷 克反哈布斯堡统治的秘密进步组织“欧姆拉第那”。① 里尔克在艺术上的造诣极大地推动了现代诗歌的发展。他的语言达到了语言运用的 最边缘,发掘了语言内蕴的诸多可能性。他要使自己的语言摆脱在他看来是世俗的、日 常的和呆板的套式,以别样的方法“占有”、“使用”它,使它发出别样的光辉,以并 非人所熟知的姿态来表达新的内容。他的意象奇特新颖,促人深思,他以其大胆和成功 的实验大幅度地扩展了诗歌表现的领域,尽管有时未能尽脱晦涩难懂的弊病。 里尔克反对资产阶级和基督教的道德观和彼岸说。他作品中的神谕和宗教色彩并不 能简单地和笃信上帝者的迷醉相提并论。为了来世在彼岸享福而放弃人生的一切在他看 来是不足为训的。他厌恶资产阶级,对非资产阶级者均持同情态度:穷人、流浪者、农 夫甚至贵族,当然还有艺术家,对他来说,艺术家是和陷入停顿的资产阶级不同的新类 型,资产阶级的生活和艺术家的存在是不可调和的。 里尔克伸出长长的触角,和世界各国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如托尔斯泰、瓦雷里、罗曼 ·罗兰、维尔哈伦、霍夫曼斯塔尔、尼采、弗洛依德都有形式不一的接触。他从造型艺 术大师罗丹、塞尚、列宾、毕加索那里汲取养料,文学巨匠如海涅、施托姆、李利克思 戎,特别是荷尔德林对他更有相当大的影响。然而,他始终具有伟大的独特性,前贤和 他人的精神财富在他只是供加工消化的素材罢了。 ---------------------- ①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意为“青年一代”。 二 粗略说来,里尔克的创作发轫于印象主义。经由“咏物诗”(一译“观察诗”), 到达象征主义。他很早就登上文坛,其数量可观的初期作品是“有待成为大理石的瓷料” (罗伯特·穆西尔语),反映了当时世纪末情绪、梦幻、感伤、死亡和困厄构成了这些 作品的要素。其中的诗歌音韵铿锵,颇有波希米亚民歌风味。即使他的散文作品《旗手 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的语言也象诗一般优美动人,富于节奏和音乐性。 这一尺幅小作描写一位1663年在匈牙利参加反土耳其斗争的青年人如何于一夜之间体验 了爱和死、炽热而尽情地渲泄了青春情感,特别在青年读者群中寻到了众多的知音。里 尔克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是《时辰的书》(一译《祈祷集》),这部宏伟的组诗堪称一个 完整的诗歌系统,标志着里尔克的诗意哲学开始形成。表层情节是一个小修士和“天主” 的对话,似乎浸润着浓郁的宗教神秘色彩。然而这天主不是人格化的上帝,不是时空彼 岸的超验现实,而是存在;是在各各不一、千面万相的时空形象中出现的存在本身。这 天主处于不断形成的过程中,他的存在依赖于无数个个人心灵的感受和“设计”。我们 在这部诗集中看到的,与其说是宗教狂热,毋宁说是对存在的探究;与其说是俄国僧侣 在祈祷上帝,毋宁说是艺术家在思考人生。尤其在后半部分,里尔克朦胧地意识到了西 方社会中的贫穷、死亡和“异化”现象,寄托了对人类平等相爱的乌托邦式的理想。 里尔克别具一格的“咏物诗”的问世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和罗丹的交往。诗人 深受这位雕塑大师永不止息的创作原则和严格的艺术形式的启发,奉献出了《图象集》、 《新诗集》和《新诗续集》,以其特有的方式转向了自然和真实。“里尔克——使音乐 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大海转向凝重的山岳”,这句评语生 动而准确地指出了诗人的变化。在里尔克看来,“物”的本质是人类存在的象征,是自 我和对象的同一化,是感情的客观化,是永远无穷的工作热情和创作能量的冷凝和结晶。 他将人“拟”物,从中体现出最终的人性来,不,何至是“拟”,简直是“是”,是 “物我同一”,他从这“我”中跳出来,进行与“我”无关的“注视”,各种物宛如织 在一张地毯上,乍看起来,它们各各分开,但如果细察它们的根基,就会发现它们乃是 一体的。里尔克认为,他和物结下了“不解之缘”,艺术家的任务就是把外部现实变成 艺术“物”,使其从本身的偶然性、模糊性和时间流变性中解脱出来,明确无误,超越 时间,只留伫在空间之中,持续不断直至永远。 诚然,里尔克创作的重镇是诗歌,但他的长篇小说《马尔特记事》也是一部不同凡 响的现代派突破性力作。这部作品描述了一个古老贵族家族的末代子孙,28岁的丹麦青 年在巴黎的生活,大城市的异化环境使他的梦想成了泡影,他极度敏感,对细微琐事均 有深刻的、震动般的感受,大量体验了现代人的无力和无告。71段自由式的记事中,主 人公的巴黎经历,漫游见闻,儿时情景和历史事件糅合在一起,联想则起着粘胶剂的作 用。不妨这样说,思想性超过了情节性,抒情性压倒了叙事性。虽然里尔克断然拒绝将 他自己视为主人公的原型,但是把这部小说看作里尔克自传的人并非少数。 里尔克一生的扛鼎大作是主要写于瑞士南部慕佐(一译“米索”)古堡的《杜依诺 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这两部孪生诗集是里尔克在丰收的1922年2月 一口气鼓起的两张“风帆”。是怨诉和赞美的两重奏。诗人对以往的许多个别的题材和 思想进行了全面的诠释和总结。哀歌中的天使并非宗教的天使,而是象征着绝对的、超 乎一切之上的、克服了人的局限性的东西;在十四行诗中,生与死的界限不复存在,经 验和超验的对立荡然无存。诗人在这充满隐喻、象征、传说的诗篇中探寻了存在的真谛, 深究着宇宙天地,人生万物的奥秘。 三 本书作者汉斯·埃贡·霍尔特胡森系德国知名的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和随笔 作家。霍氏于1913年4月15日生于德国石勒苏益格州的伦兹堡,1961至1964年在纽约歌 德纪念馆主持展品内容设计工作,后在美国埃文斯顿州西北大学任文学教授,1968年起 任联邦德国巴伐利亚艺术院主席。著有诗集《叹兄弟》(1947)、《迷宫般的年代》 (1952);随笔和论文集《晚年的里尔克》(1949)、《无家可归的人》(1951)、 《是与否》(1954)、 《美与真》(1958)、《批判地理解》(1961)、《为个体辩 护》(1967)、《印第安纳大学——美国日记》(1969)、《陀螺罗盘——时代文学批 判研究》(1978)、《芝加哥——密执安湖的大都市》(1981);长篇小说《船》 (1956),另外还与他人合作编选了《激动的存在:190O—195O年的德国抒情诗》等书 籍。 这本流传甚广的传记的一个特点是运用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尤其是里尔克本人的 书简信函。这些书信不仅反映出作家的思想情感,提供了对作品的深刻阐释,而且本身 就是不可多得的文学珍品。里尔克的挚友、哲学家鲁道夫·卡斯讷曾将里尔克的作品和 书信之间的关系比喻成衣裙和衬里之间的关系,因为村里用的料子是如此珍贵,所以人 们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衣裙的衬里朝外穿。的确,要了解里尔克一生在思想上、艺术 上的发展变化,这些书信是不可或缺的宝贵资料。 译者 1987年2月1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