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古木(〈汉志》本、司马彪注本)五十二篇,今本(郭象注本)三十三篇,古、今两本相较,则遗佚十九篇。若不计《淮南子》的作者所作的三篇〈庄子》解说,则尚遗佚十六篇。这些篇章被郭象或“略而不存”,或“裁取其长”,即被删削或合并,本来面目已无从恢复、然而其篇目可考者尚有以下数篇:
《阎奕〉、《意修〉、《危言〉、《游凫》、《子胥》这几篇篇名首见于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渐引“郭子玄云”,后证以日本镰仓时代(约相当我国南宋时期)高山寺所藏《庄子》古钞本《天下》篇后的附语,断定为郭象《庄子注》的跋记,是极为可信的。因而也可以断定这些篇是《庄子》古本中所有而被郭象删割掉的。《文选》颜延年《车驾幸京口侍游蒜山诗》,李善注引“阔奕之隶,与殷翼之孙”云云,似是《阏奕》篇之文(《文选》卷二十二)。《太平御览》“游岛问黄雄”云云,似是《游凫篇之文(《太平御览》五百三十)。
《惠施》这一篇目见于《北齐书》。《北齐书·杜弼传》称杜粥“耽好玄理,老而愈笃,又著《庄子惠施篇》、《易上下系》,名《新注文苑》,并行于世”(《北齐书》卷甘四)。宋代王应麟据此判定《惠施》是赃子》逸篇(《困学纪闻》卷十)。晚近学者如王叔岷等则进一步推测《天下》篇末章(“惠施”章)即是此篇;谭戒甫更考定《庄子》五十二篇中的《惠施》篇,即是《汉末》名家类的“《惠子》一篇”,此是《汉志》篇名互见之又一例,是晋人李颐集解时将它和《天下》篇合并的。应该说,这一推断是可信的。事情很可能是这样发生的:惠施是庄子的论友,刘向编校《庄子》时,将记述惠施辩者论点的一篇文字编入《庄子》,《汉志》又在名家类重出一次;魏晋学者注解《天下》篇时,又将惠施这段言论视为和墨翟、宋研、彭蒙、关尹、庄周争鸣的一家之言并入《天下》篇。这件给后人制造了紊乱的事,在当时其本身也是有完全可以理解的、十分合理的逻辑的。
《庄子》遗快篇目,大概只有上面六篇为确切可考者。此外,虽还有三个篇目曾为古今学者所提出,但尚难以被确认。
《畏累虚》《史记·庄子列传》说,庄子“作《渔父》、《盗跖》、《肢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允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既然“亢桑子”即“庚桑楚”,为《庄子》杂篇首篇之篇目,那么,类而推之,“畏累虚《亦当为篇名,故司马贞《史记索隐》说:“畏累虚,篇名也。即老聃弟子畏累。”这是一种理解。张守节史记正义》持异议,认为“庄子云‘庚桑楚者,老子弟子,北居畏累之上’,言《庄子》杂篇《庚桑楚》已下,皆空设言语,无有事实也。”这是另一种理解。清代学者俞正樊亦同意这一理解,认为“畏累虚”不是篇名,他说:“庄子逸文,畏累虚不当列入,历来诸家皆承《索隐》而误。”(《癸已存稿·司马彪汪集本跋》)比较而言,《正义》的理解为可信。
〈马捶〉〈南史·何子朗传》谓,子朗“尝为《败冢赋》,拟庄周〈马捶〉,其文甚江”(〈南史》卷七十二)。孙志祖据此认为“孟《马捶》亦〈庄子〉逸篇也、(〈读书脞录续编·庄子逸文》)。何子朗《败冢赋》今佚,“马捶”事见《庄子·至乐〉,是一则很完整的寓言故事:
庄子之楚,见空骷髅,髓然有形,撤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于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珠,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授骷髅,枕而卧。夜半,骷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骷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于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间里知识,子欲之乎?”骷髅深膜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至乐》篇共有七章,第一章大体是议论无为即是至乐,第七章叙述万物循环相生,“出于机入于机”。中间五章是五个各自独立的、但内容意蕴也若有相连的寓言故事,“马捶”就是其中的第三个故事,表现的是人生则有累,死则快乐的人生哲学。王夫之曾评论其意境浅陋,“盖学于老庄,掠其肤说”(《庄子解》)者为之,甚是。这则完整的故事,在古本《庄子》中可能是“马捶”为题的独立的一篇,或该篇的首章。郭象修订《庄子》时,正以其文短义浅,有悖于庄子本义,把它别并入《至乐》篇。这种古本《庄子〉在唐以前的六朝时期的民间,恐怕还有散存,上述杜弼注《庄子·惠施》篇即是一证。唐以后,随着古本《庄子》的遗佚,“马捶”其篇亦不可见而只存其文于今本中了。按照这种理解,孙氏推断《马捶》为《庄子》佚篇是有其可能的。另外的一种理解是,何子朗的《败冢赋》可能与谢惠运的《祭古冢文》相似,叩问死者“为寿为夭,宁显宁晦,铭志湮灭,姓字不传,今谁子后,囊谁子先,功名美恶,如何蔑然”,抒发的也正是那种对无名死者的怅惆和哀念的感情。“拟马捶”是袭取《庄子》“马捶”章的恶生乐死之义,而不是拟其篇。按照这种理解,孙氏的推断则是不确的。
《重言》晚近,学者严灵峰曾提出这样的见解:郭象《庄子注》跋语中提到的篇名“危言”,日本高山寺本作“尾言”,“危”、“尾”字疑皆为“扈”字之形近而讹。今本《庄子·寓言》篇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扈言日出”,“危言”篇当作“扈言”篇。准此,似尚有《重言》篇。严氏的推断甚是巧妙,亦不为无理。但缺乏旁证,仅此孤证则尚难成立。
据司马迁说,庄子“著书十万言”,而今本《庄子》不及七万字,可见被刊落和被郭象删剧的《庄子》佚文是相当可观的。陆德明曾见司马彪五十二篇注本,由此可以推测《庄子》古本是在唐以后遗佚的。因而,从唐代以前学者著述的征引中和唐宋类书的荟萃中作搜寻,是辑录《庄子》快文的主要门路或方法。最早有南宋王应麟,他从《世说新语》、《文选》、《后汉书》的注解及《艺文类聚》、《太平御览》中辑出三十九条(载《困学纪闻》卷十)。阎若璩校订《困学纪闻》、孙志祖撰《读书脞录续编》、翁元圻注解《困学纪闻》,皆就之而补缀,分别增录八条、十二条、二条。这些新增缀的《庄子》佚文,因引据欠缺精确考订,故真实性亦为可疑。马叙伦曾批评说:“阎氏所补,乃误取伙严遵《老子指归》语,张琦已斥之。孙氏所录,并今本之所有而内之佚文,故翁氏谓其考之未详。而翁氏取《音义》所引〈逍遥游〉篇佚文之见于崔、向、司马者一事,则《音义》所取不止一事,亦何其疏也,”(〈庄子义证〉附录二〈庄子佚文辑录序〉)晚近学者辑录〈庄子〉佚文所得最多者为马叙伦、王叔岷。马氏援引二十余种典籍,合之前人旧辑,共得一百二十作条。王氏援引更广,乃至有佛典义疏,〈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净土三部经音义》、《因明论疏明灯抄》等,合之前人旧辑,共得一百五十余条,可为诸家之最。然其严谨似有所不足。
现已辑录的《庄子》佚文,大都是一些片断的历史故事和粗糙的博物知识,显示不出明显的理论观点或思想倾向,可能正是被郭象视为最“迂诞”、“鄙背”的芜杂材料而删削掉的。但现在看来,它们仍是有珍贵的学术价值。就庄学研究来说,它可以印证郭象在《庄子注》的跋语中所列举的被删削的“巧杂”篇章是确实存在过的,因为佚文中就有明显的、可断定是属于这些佚篇的文字。例如:
阔奕之隶与殷翼之孙、遏氏之子,三士相与谋致人于造物,共之无天之上。元天者,其高四见列星。(《以文选》颜延年《车驾幸京山待游蒜山诗》注引)
游岛问黄雄,曰:“今逐疫出魁,击鼓呼噪,何也?”曰;“昔黔首多病,黄帝立巫咸,教黔首,使之沐浴斋戒以通九窍,鸣鼓振锋,以动其心,劳形趋步,以发阴阳之气。春月,毗巷饮酒茹葱,以通五藏。夫击鼓呼噪,非以逐疫出魅,黔首不知,以为魅祟也。”(《玉烛宝典》、《太平御览》五百三十)
夫差瞑目东粤(《文选》刘孝标《广绝交论》注引)显然,这些佚文正是分别隶属于佚篇《阏奕》、《游凫》、《子胥》。另外,佚文的内容驳杂、广泛,远远超越了远古时期个人可能具有的经历和记闻范围,清楚地表明古本《庄子》决不是成于一人之手;从其中出现的名物称谓、历史事件,如“黔首”,“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太平御览〉四百三二七)等的发生年代来推算,古本〈庄子〉各篇也决不是成于一时,有些篇可能是庄子死后多年才由庄子后学创作出来。这一情况在今本〈庄子〉外杂篇中同样存在,它是先秦庄学发展的重要表征,下面还将论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