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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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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川端曾说,想写的类似的小说“有五六种”,1972年他自行选择的死亡终止了他在这个方向的滑行,他去了一个无法带同风景和少女们共往的彼一世界,这样我们在那个方向上能看到的川端只有《睡美人》和《独的臂》了(或许还应该包括1954年的《湖》),曾经在他的大脑里翻卷着又被带到了另一世界的是何等惊人的故事呢,这是一个费尽心思也不能猜透的谜了,写作这种危险的工作的迷人之处也就在这里了。禁忌的美   

  周阅阅读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作品,往往让人产生一种深切的不安:对美的追求或许终究是徒劳。这成为川端反复追问的一个主题。因此,川端文学中的美,往往表现为一种禁忌的美,一种不可达成的美,禁忌一旦被打破美也就随之消失。   

  川端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大都对处女充满强烈的憧憬,而处女正是作为一种禁忌而存在的。在早年创作的《伊豆的舞女》中,当20岁的“我”看到舞女“洁白的裸体”出现在温泉浴场时,不由得被她的纯洁所感染,“仿佛有一股清泉荡涤着我的心”,深深吁出一口气,并发出这样的感慨:“她还是个孩子呐。”“我”由此获得了身心的解放,变得快活、兴奋。在创作这篇小说时,川端内心正强烈地渴望着女性的拯救,他是有意让主人公把舞女看作孩子的。主人公曾产生过叫舞女来一起过夜的邪念,而当他把舞女看作孩子时,这种罪恶感就消失了,他的内心也就挣脱了肉欲的驱遣,获得了安宁。而且他转而成为禁忌美的保护者,深恐禁忌的所在受到威胁。他听到舞女们在宴会上陪酒的笑闹声,就忧心如焚地挂念舞“会不会被人玷污”。正因为女性保持了其作为禁忌的特征,才使得主人公的热情高涨起来。禁忌的解除必然带来激情的消退。处女在受到侵犯的一瞬间,就不再成为处女,也不再是禁忌的存在,作为憧憬的对象会在顷刻间黯然失色。主人公内心的安宁也正存在于处女所保持的禁忌身份之中。   

  川端笔下作为禁忌而存在的女性是美好的。战后创作的《山音》中,男主人公信吾与儿媳菊子之间的微妙关系就是展现这种禁忌美最为典型的一例。信吾作为一家之长、作为菊子的公公,对他来说,在情欲层面上菊子就成为一种禁忌。信吾自己也能感觉到对菊子怀有一种“异常的心态”,他常常从身材苗条、肤色洁白的菊子联想到他曾经暗恋过的小姨子,菊子过门以后,“仿佛给信吾的回忆带来了一束闪电般的光明”。他把菊子看成是这个沉闷家庭的一扇天窗,从菊子恍如少女般悦耳的声音中感受暖流渗入心胸的滋味,从菊子美丽的身影中搜寻到一些慰藉,并且从自己对菊子的慈祥和怜恤中摆脱内心灰暗、孤独的情绪。有时,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菊子把自己当成了她的丈夫修一,甚至把他释放欲望的梦中出现的姑娘当作菊子的化身。但是,他将这种朦胧而顽固的情感深藏在心底,控制着不让自己超越禁区的边界。他成功地徘徊在人伦道德的危险地带之外,他的放纵乃至猥亵都遁入了非现实的世界——梦境。即使在梦境中,他也能止乎礼仪,在“刚要侵犯而没有侵犯”的边缘悬崖勒马。因此他的罪恶仅限于“精神上的放荡”,而在现实中恪守禁忌,始终没有越轨的行为。信吾的严格自律满足了作者川端的初衷,保持了女性美的不可侵犯性和纯粹性。   

  《睡美人》也是向读者展示禁忌美的作品。作品的舞台是一间密室,昏暗、寂静,四周都垂着帷幔,连出入的木门也不例外,整个房间笼罩在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中。这个密闭的空间暗示出在这里上演的将是一个有关禁忌的故事。小说以禁忌开头,“睡美人俱乐部”的老板娘向初来乍到的江口老人叮嘱那里的“禁忌”:不要恶作剧,不要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渐进老丑之境的江口,感到自己距离那些经常光顾这里的老龄客人们的凄怆衰朽已为期不远,他也决不想“打破那可怜的禁忌”。沉睡使得少女们从来不曾睁眼看过那些前来寻求精神满足的老人,这是为了不让老人们从她们的眼中发觉自己的丑陋和可悲。密室中的姑娘们处于一种生命的禁忌状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们的青春是凝固的,时间是静止的。正是以这样的禁忌为基础,耄耋之年的老客才可以安然地尽情享受那久违的诱惑和冒险,可以无限自由地驰骋于妄想与回忆之中。这些少女从本质上讲是风尘女子,然而她们全部都是处女。这不禁令人惊异,而这正是小说的关键所在。正因为姑娘们都是处女,对男客们来说禁忌才开始具有意义;同时,这些少女也由此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娼妓,获得了其纯洁、美好的合理性。女性的禁忌美在作品中受到了作者的尽心保护:江口“初次造访这家的那天夜里,留下的并不是丑陋的记忆”,在他“过去的67年的岁月里,还未曾有过像那天夜里与那个姑娘过得如此清醇”。江口的“身体根本就没有与姑娘接触”,为此他“伸直了身子”,睡得十分拘束。他“虽然明知姑娘就是为了让人看才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但他还是用被子盖上姑娘那显露的肩”。翌日清晨,江口“在姑娘青春的温馨与柔和的芳香中醒来,犹如幼儿般甜美”。   

  川端55岁时发表的小说《湖》,描写34岁的主人公银平跟踪女性的故事。银平从很久以前当教师的时候就开始跟踪少女,发展到后来,他不仅跟踪少女,也跟踪成熟的女性。其目的就在于跟踪本身,而不是要接触和控制他的目标。也就是说,他满足于面对和追寻一种禁忌,满足于这种渴慕的状态和追求的过程,而不是试图打破这一禁忌。银平在坡道上跟踪一个牵着小狗散步的少女,少女穿着白色的毛衣和粗布裤子,蹭旧了的灰色的裤边卷了起来,露出了红色的格子,鲜艳夺目。银平尾随着少女,仿佛“这位少女奇迹般的魅力牵引着银平”。他一连跟踪了少女好久,但从没有想过要占有她。最后,在捕萤会上,银平凭着他坚定不移的信念终于看到了他守候已久的少女。他非常大方地买了一笼装有27只萤火虫的萤笼,趁乱悄悄地挂在少女的腰带上,随即默默离去,在远处驻足回望少女腰间那一团微微发亮的萤光,恍如在少女的身上燃烧自己的心。他由此获得了一种抒情的快乐和瞬间的美感。   

  川端文学中的女性描写大都具有精神上的抽象性,他总是抽取女性的精髓,淡化和消解肉身的具体性。在这种意义上,虽然作品中也有面容和肌肤的描写,却并不给人以肉欲的感觉。《伊豆的舞女》中的舞女、《雪国》中的驹子、《舞姬》中的波子、《古都》中的千重子和苗子姐妹等等,都是这样洁净的存在。读者不可能通过川端的文字触摸到她们的肉体。   

  以描写女性见长的川端将女性美表现为一种禁忌的美,一种徒劳的美。女性的美丽使他感动,同时,其作为禁忌的特征也使他悲哀。这也就是为什么川端的作品中并存着“奇妙的憧憬与绝望”。憧憬是不可能达到的,达到憧憬就意味着走到了希望的尽头。这正如川端在《湖》中所描绘的那一池湖水的意象:宁静、幽雅、清丽却又一片漆黑。黑色是充满诱惑的颜色,同时也是绝望和悲哀的颜色。美,是可遇不可求、可望不可即的。至纯至美的境界吸引着人们永不止息地追求,不能自持也无法自拔,但却不可一日占据或彻底拥有。人世间并不存在对美的完满的达成。在《自夸十题》之《早晨的祈祷》中,川端写道“一生中如果能写出一位永生不死的少女,那么我就此结束也可以了。”女性作为川端表现“永恒的基本主题”的一条必由之路,集中体现着他的美学追求。

摘自《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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