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手中还保存着寄水自己写的名片,放在书法展览会上决无逊色。但他连书法家协会大门朝哪儿都不知道。
曾祺书法出名,首先是他写得好,其次也得承认他有福气、赶上了好机遇。
人们对曾祺与酒的关系说法颇多,认为连他的飞升也是凭借酒力,怀疑他不久前参加五粮液酒厂的笔会有不利作用。对此我持否定态度。曾淇嗜酒,但不酗酒。四十余年共饮,没见他喝醉过。斤澜有过走路撞在树上的勇敢,我有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的谦虚,曾祺顶多舌头硬点,从没有过失态。他喜欢边饮边聊,但反对闹酒。如果有人强行敬酒,闹酒,他宁可不喝。我跟他一块参加宴会,总要悄声嘱咐东道主,只把一瓶好酒放在他面前就行,不要敬也不必劝,更不必替他斟酒。大家假装看不见他,他喝得最舒服,最尽性。
从八十年代起,家人对他喝酒有了限制。他早上出门买菜就带个杯子,买完菜到酒店打二两酒,站在一边喝完再回家。这种喝法非他独创。当年赵树理就是这个喝法。北京文联在霞公府,拐个弯就是王府井,从南口到北口,沿途有两家酒店,到八面槽往西则是山西大酒缸。树理拉我们去吃山西刀削面,从南口开始,见酒店就进,进去多了不要,只打一两,站在柜台前.扬脖喝完,继续前进。这样到大酒缸时已有酒打底,再要二两酒四两削面一盘香椿豆,连饭带莱就算全齐。曾祺继承这个喝法稍有变化。三年前他小病进了医院。我去看他时,他说大夫讲他现在的病没什么,要紧的倒是要马上戒烟停酒。不然后果堪忧。他打算执行。这以后我就有好长时间没见过他。隔了半年多在一个会上再见面把我吓了一眺。只见他脸黑发肤暗,反应迟钝,舌头不灵,两眼发呆。整个人有点傻了!吃饭时有人给他倒了杯啤酒。他说:“就这一杯,我不敢多喝。”他三口两口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马上眼珠活了,说话流利了,反应也灵敏起来。我回家后就给斤澜打电话,我说:“老头不喝酒有点变傻了。你最好跟他家里人说说,是否叫他少量喝一点,要不老头就傻了。他儿子王朗还是开通的。只是他那脸色太暗,缺乏光彩,这怕不是好兆头……”
也许我这话起了极坏的作用,此后吃饭他又喝点酒了。绝没有放开量喝。这次去宜宾,虽是在酒厂开会,备得好酒,他也喝得很有控制,我和朋友们一边暗地监视,并没见他失控过。倒是他应酬太多,令人担心。不断有人要他写字画画,常常忙到深夜。我曾劝他:“别太客气。累了就不要写。这么大年纪了,不是小孩。”他说:“没事,写累了倒下就睡着,倒也好。”
从感情上说,我倒觉得他临离开这个世界前,兴致极好地喝两杯未必是坏事。若在告别人生之前,连回味一下酒趣也没办到,反倒大小是个遗憾。
曾祺曾给我和朋友们讲过一件趣事:京剧团有个老演员参加体检。医生看了他的各项化验后说:“您的身体不错。可是不能再抽烟喝酒了,只要你下决心马上戒烟断酒,再活二十年没问题!”老演员说:“不抽烟不喝酒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在潜意识里,曾祺可能是欣赏这位演员的烟酒观的。
我和斤澜都刚恢复工作,《北京文学》一位编辑陪同我们三人去一趟丝绸之路。到了吐鲁番,伊犁,酒泉,敦煌,兰州。因为只靠文化界明友“友情帮忙”.没有官方的“公事接待”,这一路走得很艰苦。有时因为借不到车,关在旅馆中几天无所事事。有时车借到了司机大老爷却架子很大,拿我们当盲流对付。从乌鲁木齐去伊犁时,那位司机带的私货太多,把汪曾祺塞在大箱小包的缝中,还对他说:“老头,你给好好看着点!”到了伊犁,《伊犁文艺》-位资深编辑陪我们去察布查尔山中访问哈萨克牧区去,那编辑批评了司机几句,第二天早晨回伊犁时司机竟把编辑扔在草原上……尽管受了许多气,吃了许多苦,但因作梦也没敢想今生今世还有机会享受这般自由,仍感到幸福天降,乐在其中!特别是曾祺,再艰苦他也没叫过苦,再受气他也不生气。我有时管不住情绪想发脾气,一见曾祺逃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然冷静,马上气散火消。从新疆回来之后,我特地把藏了多年的《坛经》找出来从头选了一遍。
我跟曾祺相识近五十年,没见他人前发过火,没听他人后贬过人。几十年里我只听他流露过两次“不以为然”的情绪。一次是对当年把他定右派的某位领导人,一次是对个别新潮派。他有次与二位文学新星一道外出参加活动,这二位嫌酒店档次低要搬家,嫌介绍时把他们排在后边要退席,说起话来气冲斗牛。-举一动都透着小人得志。有人谈起孙犁同志的文学成就,说他是少数几个真懂得什么是文学的人,他的语言是只能体会,不能摹仿的。他们把嘴一撇说道:“可是孙犁也缺乏自知之明之处,对我们这批人也想指手划脚,他写文章惹我们,我们就联合起来轰他,怎么着,他还不是叫我们轰在读者眼里掉了价?!”
曾祺摇头,跟我小声说:“我不信未来的世界就是这些人的!他们要掌了权,一点不比‘四人帮’时期日子好过,他们当了政我绝不再干。咱不吃这碗饭啦行不行?”这是见他最激动的一次谈话。
从六十年代初算起,汪曾祺在京剧界干了三十多年,使他对京剧由爱好变成里手。多年在梨园行浸泡,使他性格上起了微妙的变化。以前他也说笑话,但比较文雅而含蓄,从不手舞足蹈。近年开朗了许多,说话增加了梨园界机智、幽默和俏皮。举手抬足摹仿舞台动作还满像样儿。有次他给我学一位武生念定场诗的舞姿。念到“鱼书不至雁无凭”时,作了个舞姿。一手高举,一手托底,抬腿仰头,颇为英武。我叫了声“好!”。他说:“好?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说:“不知道。”他说原来他也不知道。他看排戏,排到这儿就问那位角儿,“这手势表示什么?”那武生说:“汪先生你这不知道?烟雾瓶!大花瓶呀,这两手是抱着花瓶的姿势啊!”说着他也笑了。并说:“过去京戏是口传心授,演员演了一辈子的戏,不知道台词是什么意思。”他对京剧创作确实也有了感情。新时期以后他继续写过几个剧本,但再没有样板戏那样健的锋头。他很下功夫写的《裘盛戎),也只演一两场。我怕他伤心,主动拿到香港,在《大成》杂志发表,却在海外引起反响。
经过斤澜一片爱心的动员与劝告,他又拿起小说之笔。刚发表第一篇《大淖记事》,反应不错。第二篇还没寄出,又引出一段趣闻:北京市文联研究创作工作,一位京剧团老朋友发言说:“我认为对作家们的创作思想领导上还要多关心些。现在不提文艺为政治服务,不搞样板戏,不弄三突出当然是好事,可也不能完全不讲思想性啊。曾祺前两天写了个小说给我看,写小和尚恋爱,有趣倒挺有趣,可主题思想是什么?有什么教育意义呢?……”大家听了只是笑,却被有心人记在了心里。此人就是《北京文学》老主编李清泉。会一散他就叫人找曾祺要稿子来看。一边看一边拍案叫绝,看完决定发表。这样推了他的第二篇名作《受戒》。从此一篇接一篇发个没完,小说比他的样板戏更成气候。
有《受戒》这件趣闻提醒,朋友们认为他既然以写小说为主。就不必再占剧团的编制,建议把他调到文联当专业作家。领导也表示同意了,没想到他却拒绝。他说跟京剧院有感情。力所能及还愿为京剧服务。这样直到去世,他再也没离开京剧团。
曾祺对剧团有感情,剧团对他也够意思,对他十分照顾。写什么,到哪儿去,从不干涉,能帮忙的还一定帮忙。不过有些事剧团想帮却力不从心。比如住房比较拥挤,剧团就难以解决。曾祺住房本来是太太单位新华社分的。当年孩子小,两室加半间也够住了。多少年过来,不光儿子女儿大了,还有了孙子外孙。老头只能连写带睡都挤在那半间里。好在作协领导和中宣部都很关心此事,新华社也给与支持,经过研究新华社慷慨地答应在八角村新盖的楼里再分一套大房子给他,面积几乎比原房大了近一倍。这消息传来,作家心中都感到很温暖。不过直到去世,曾祺也执意不肯搬进那新居。王朗不忍看老爹老妈再挤,把自己分的房子让给了他们,儿子儿媳仍守在拥挤的旧居里。去年春节我陪翟泰丰等领导给曾祺拜年,就去的王朗献出来的这个虎坊桥新家。比原来宽敞多了,但仍然摆设得很乱。给他们放下了年礼,说完拜年话,告别时我悄悄问他:“老翟多次奔走,好容易给你弄来一套房子,你怎么不去住?要占王朗的房子?孩子们不容易呀!”
他小声跟我说:“那地离八宝山太近,一看见那边的大烟囱,我就心里格恙……”
我理解他的情绪。我们都老了!
(原载《文学自由谈》199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