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衣食住行”四字中,我们好像一直不大在意住的问题。孟子曾描绘过他的理想国,里面讲到衣帛食肉,不饥不寒,但没有讲到住房问题,这真是他理想国的一大致命破绽。孔子批评人:“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也只说吃和穿而不及住。那个客于孟尝君的冯谖,弹铗而歌表示不满的是“食无鱼”,“出无车”,也只说吃和行。其实,住的问题是一直存在着的,有时矛盾还极尖锐,对比还忒鲜明。比如在《诗经》时代,既有王公贵族们的:
“作庙翼翼”
(造出的房子像要展翅飞去)
(《诗经》)
也有奴隶们的: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
(堵住墙上的破洞,熏走里面的老鼠,堵上向北的窗户,抹好门墙上的缝隙)。
(《诗经》)
破屋过冬的穷困。秦的嬴政皇帝把自己的阿房宫筑得如同神的宫殿,里面还圈着从天下搜罗俘获而来的如云美女,但人民住的怎样呢?那个后来揭竿而起的陈涉是:
“翁牖绳枢”(贾谊)
(用破瓦罐做的窗户,用绳子当门轴)
这也确实不能叫房子了,反抗自然而来。
顺着历史的脉络,再继续往下考察,自然会很精彩,但不是这篇短文所能容纳得了的了。总之,人类从巢居穴处到今天,住的问题一直存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圣人的胸怀,非杜甫这样的人难得见着;而刘禹锡《陋室铭》之“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又不免太相信自己的精神力量了。记得苏轼曾写过一首诗调侃他的兄弟子由,说他住房低矮,专心读书——
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
这种含泪的笑真是好韵致,好脾气,是我等胸襟不高者够得着的境界。当然,以苦为乐,把自身的缺欠和不足当幽默的材料,也须有足够的精神力量。
但凡事看开一些,总是健身健心之道。试想生活在今天都市中的人,一生要换住多少房子?当我们手里拿着钥匙去开启那一扇扇门时,自以为稳操胜券,掌握着自己的命运的“铩手锏”,且有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自得自信,但结果呢?那些被我们打开的门最后又一一关上了,把我们赶出来,关在门外。是的,所有的人间住房最终都会熄了灯,把我们关在门外,让我们对之感伤兴叹的。苏轼诗云: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而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就是一种透彻的感伤,了悟一切阴阳变化。而那些权势炫赫,钟鸣鼎食之家又能怎样呢?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不也是一种很含蓄的挪揄与无奈的悲挽么?
城内的高楼大厦并不能挽我们长住长享,只有那
城外土馒头
(唐•王梵志)
才是我们的归宿。宋之范成大说的更明白: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这话真是煞尽人生风景、煞尽都市风景。令我们胆颤心寒。
是的,只此一个“土馒头”才是我们住进去而可能不必出来,永为我们所拥有的。
人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陶渊明)
读过那么多的谈死的文章,还是陶靖节先生的最令我恻然心伤。
小丑甲:谁造出来的东西比泥水匠、船匠或木匠的更坚固?
小丑乙:真的,我可回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