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前电脑时代阅读《宽容》,它必然会归入我藏书中被糟蹋得最严重的那一类,并非它知识性很强,或多么有启发,而是我阅读之际得到的那种知音感、那种难以重复的温馨快乐,让我舍不得放手熄灯或从洗手间出来。《宽容》,本质上是一部2000年基督教发展沿革的历史,和作者的另一部作品《圣经故事》一脉相承,它继续用世俗的、希腊式的眼光关注审视这一统治西方人头脑和灵魂超过一千年的“神的道”,用现在通行的话讲,房龙是个很在行、很彻底的后现代:他把偶像拉下神坛,却警告人们千万不要树立新的偶像,他说过去的一切标签都是错误的书写,但拒绝给出正确的标签。但房龙不是虚无主义者,他承认历史,承认发展,这方面又类似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实践理性。他的作品在今日中国大行其道,除了适逢思想匮乏的国人要精神进补的时机之外,这样朴素的、自然的、充满实践唯物论精神的文风,也让中国人倍感亲切,易于接纳。
房龙在书中要说的道理很简单,可以引用他自己的一段话来说明:“大凡为宽容而战的人,不论彼此有什么不同,都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的信仰总是伴随着怀疑;他们可以诚实地相信自己正确,却又从不能使自己的怀疑转化为坚固绝对的信念。”房龙最反对的是世俗全力和精神信仰结合后施加给所有信徒及非信徒精神和肉体上的暴政。在他看来,任何绝对的信念,都包涵着潜在的暴力,一旦信念找到了通往世俗权力的门径,它的暴虐本性就会显露出来。房龙给出的解决是怀疑,对任何的观念、理论、思维方式都要用怀疑来冲淡它繁殖、复制、独裁的本性,就连自己都要怀疑。怀疑一切,用怀疑给一切以改善发展的余地。在房龙的眼中,大部分信念信仰的开端都是朴素的,甚至可以说是浪漫的,但一旦稳定发展起来,就会落入功利主义的魔爪而万劫不复。痛恨功利的房龙却用功利观来解释叙述历史,勿宁说这是合乎逻辑的,因为那最初的纯洁高尚很可能在本质上是虚假的,是违反人类天性的。政治上的浪漫主义会演变成流血的暴政,带有浪漫情怀的君主往往都堕落为暴君,前者有法国大革命为证,后者在我们身边就可找到蛛丝马迹。
房龙的这种怀疑,这种用世俗的功利观阐述已经被神圣化的历史的思维模式,让我联想起中国明代的大学者李贽,他的《焚书》也具有这样思想启蒙的意义,有趣的是,他们作品字里行间表露出来的性情却大相径庭,李贽更飞扬跳脱,无所顾忌,房龙则更雍容大度,心平气和,相比而言,后者更象个谦谦君子,中国的学者。我常想,如果他们能穿越历史进行一场天堂的对话,该会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吧?说起李贽,他本人就是不宽容的世界的牺牲品,他有才情,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却缺乏保护自己的手段,年近七十,被以散布邪说的罪名投入监牢,老人家性情刚烈,割颈自尽,流血一夜方死。记不得是从哪本书看到的,在李贽死前,有狱卒问:老翁痛否?李贽答:老翁不疼。这就是一代落拓文人、狂狷才子留给世人最后的话。我总觉得这话里有许多涵义,也许是我想多了,但多想想前辈的遭际结局,难到不是应该的么?李贽死前说的"不痛"不可以理解成古道热肠的思想家对人世的不宽容已经完全绝望而至麻木么?他生在今日又如何?会不会有他说话的自由空间?他会象那位"鹅的天敌",那个用鹅毛笔皓首经年为一桩桩惨绝人寰的冤案平反的伏尔泰一样继续拍案而起,以笔做刀,“削平人间一切不公正的石头”,实现马丁·路德·金式的梦想?他会不会也和芸芸众生一样藏头缩尾,明哲保身?可惜,历史不能假设,但历史,至少是以后的历史,可以回答我们的问题。
和李贽相比,房龙幸运得多,他没有生活在纳粹肆虐的欧洲,得以在床上舒服地寿终正寝。他所宣扬的理念也开始被许多人接受,这是人类的幸运。但环顾我们生存的社会,还是有必要让我们记住下面的一些话:“今天的异教徒到了明天就成为所有持异见者的大敌”;“胡言蠢话就如同zha药,只有放在狭小密封的容器里,再加上外力的打击,才会产生危险”:“世界上原来只有一个暴君,激进派却带来了两个”:“世间万物,唯有真理离我们最远”:“有些人认为真理女神嘴边一旦挂出一丝微笑,就不再是个好女人”:“宽容就如同自由。只是乞求是得不到的。只有永远保持警惕才能保住它”,等等。反复诵读这些句子,可以得到许多启示,最起码让人不那么孤寂。
摘自新浪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