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反映论的特点,是把满足于客观对象和艺术形象之间的统一性。
因而,虽然文章的题目叫做“赏析”,但是却没有任何的分析。
本来所谓分析,就应该分析矛盾,拘泥于统一性,就谈不上矛盾。
号称分析,为什么却连矛盾的边都沾不上呢?
因为一切经典文本,形象都是完整的,天衣无缝的,从表面看来是没有矛盾的。
矛盾是分析出来的。
而分析是要有方法的。
这种方法并不神秘。
粗浅地说,就是“还原”。(这个方法和现象学的还原有一致之处,为避免把问题说得太复杂,请允许我暂时不涉及现象学)也就是根据把艺术形象提供的线索,把未经加工的原生的形态想象出来,找出艺术和原生形态之间的差异有了差异就不愁没有矛盾了。
在这首诗里。最精彩的是后两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赏析文章说,“比喻很巧妙”巧在哪里呢?有还原的方法,首先就要问二月春风,原来,是不是剪刀?当然不是。还是剪刀,却要说它是剪刀。就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歪曲了,但是,诗歌给人人感觉不是歪曲,而充满了感染力。而且经受住了一千多年的历史考验。那么第二,可以肯定它是很艺术的。第三,矛盾在于,本来,春风,是柔和的,温暖的,一般说,不大好用剪刀来形容的。有人说,二月春风,虽然说的是阴历,等于阳历的三月,毕竟还是初春。还有一点冷的,所以用刀来形容并不是绝对不合适的。这有一点道理。但是,同样是刀,为什么只有剪刀,比较贴切,如果换一把刀,二月春风似菜刀,行不行呢?显然是笑话。这是因为,汉语的潜在特点,在起作用。前面有一句,不不知细叶谁裁出,有个裁字,后面剪字才不突兀。如果不英语,就没有这种联想的自由和顺畅。在英语中,剪和裁,并没有这样的现成的组合关系,而两个不相干的字,cut
这是诗人的锦心绣口,对于汉语的潜在功能成功探索。
而这种成功的探索,所表现的并不仅仅是大自然的美好,而且更重要的是,诗人对于大自然的美的惊叹。
美在哪里呢?
前面一句说,说是万千垂下绿丝绦,意思是柳丝茂密,按还原法,一般的树,枝繁则叶茂,而柳树的特点不同,枝繁而叶不茂,柳丝茂密,而柳叶很细小。很精致,诗人发现了这一点,就觉得这很是了不起。太美了。
再用还原法:本来柳丝柳叶之美是大自然季节变化的自然结果,但是,诗人觉得,这用无心的自然而然来解释是不够的,应该是有意的剪裁,精心加工的结果。
春天柳叶柳丝之美,在诗人看来,比之自然美还要更美。
有了还原方法,则一系列矛盾都显示出来了。
第一二句的矛盾:柳树本平是碧玉,但是,就是要说它是玉,柳叶不是丝的,偏偏要说它是,这里当然有柳树的特征,但是,更主要的是诗人的情感的特征:用珍贵的物品来寄托珍贵的感情。但是,从语言的运用上来说,这样的说法,并不见得特别精彩。最为精彩的,是后面这两句,把春风和剪刀联系起来以后,前面的句子也显得有生气了。
剪裁在古代属于女红,和妇女联系在一起。
有了这个联想,前面的碧玉“妆”成,就有了着落了。女红和妆是自然的联想。
这首诗在词语的运用就就更加显得和谐统一了。
但是,光是这样分析似乎尚未穷尽这首诗的全部艺术奥秘。
裁剪之妙,不光妙在用词,而且妙在句法上。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之所以精致,还由于句法在统一中的错综。精彩的唐诗绝句,往往在第一、二句是陈述的肯定语气,第三、第四句,如果再用陈述语气,就可能显得呆板,情绪节奏就单调,不够丰富。绝句中的上品,往往在第三句变换为祁使、否定、疑问,或者感叹。如:王维的《送元二至安西》:
谓城朝露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里的第三句和第四句是祁使句和感叹句。
王翰的《凉州词》:
醉卧沙场君莫笑,自古征战几人回!
这里的第三句是否定语气,第四句是反问的感叹语气。
王之焕的《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里的第三句是疑问语气,第四句是否定语气。
王安石的《船泊瓜州》:
春风又绿河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里的第四句是疑问语气。
赵师秀的《约客》: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第三句是否定语气。
以上所有的句法结构都是在统一求变化,都在第三、四句让句法和语气发生变化。所以元代诗论家杨戴在《诗家法数》中特别强调绝句是第三句“转”的工力,只有在第三句或者第四句的在语气上转折,绝句这样每句的音节都相同的单纯节奏才不至于变成单调,在语气上达到在统一和变化中达到和谐,而这种和谐才不呆板
从文化批评的角度来说,这首诗虽然在外部节奏和内在情绪上统一而又和谐,但是,其根本内容却是表现对于妇女的一种固定观念,亦即,她们的美,是与化妆和女性的手工联系在一起的,不论是“妆”还是“剪刀”,不论是“碧玉”(小家碧玉)还是丝绦,都是某种男性趣味的表现,是供男性欣赏的,明显是男性话语霸权的一种表现。
这样分析,这首诗的美,就有被解构的可能。
由此可以看出:包含在这样一首小诗中矛盾是多元的,光从一个方面揭示出一重矛盾,已经是难能可贵,但是,要从多方面,揭示,难度是很大的。传统的机械反映应,满足于对象与形象之间的统一性是不可能深入到作品内在的奥秘中去,从而也就不可能使分析能为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