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这也应该算是兴而比,由“荇菜”水中采摘之不易,联想到“好逑”之艰巨。这个兴而比的好处,一是与“在河之洲”,在联想上是自然的延伸:有河有水,才有荇菜。二是,与荇菜采摘的特点有联系。水中之荇,与陆上植物不同,水中有游动性,不易获得。字面上说是荇菜,实际上指向是淑女的状态,“左右流之”,有流体的特点,采摘有难度;“寤寐求之”,与难度相应的是感情的强度。越难越是想念日思夜想,有点着迷了。有我国传统的话语来说,有点“痴而入妙”了。
第三个章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从章法来说,这是新的一章,而从情感上来说是一个新的层次。“寤寐求之”,日思夜想,大动脑筋,苦思冥想。“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则是相思得有点失眠了。君子好逑的欢乐,变成了失眠的痛苦。情绪起伏,就有了节奏感:
这两章继续以荇菜起兴,还是用左右的追逐的句法,但是,在情绪的节奏上,则从“求之不得”的痛苦转化为欢愉。先是“琴瑟友之”,音乐使感情放慢了节奏,改变了策略,不是一下子就“好逑”,下面一句的“友”字作为动词,很有分寸感。是比较友好的追求。最后一章是 “钟鼓乐之”。更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钟鼓齐鸣,和琴瑟不同,琴瑟,还可能是私人的交往,钟鼓是盛大的仪式,堂而皇之,气氛热烈。这两章从章法来看是复沓的,一共八句,完全重复的句子占了四句,不不完全重复的四句,十六个字,只有四个字是相异的,十二个字是相同的。但是,从感情来看,层次的递进是很明显的,就从双方交往的欢愉,转化为公众性庆祝。“钟鼓乐之”的仪式,意味着“好逑”君子,目的达到。就应该是感情的高潮,是十分欢乐的。但是,没有正面表现,把它留在空白之中。可能正是因为“钟鼓乐之”这样的诗句,使得英国汉学家亚瑟·韦利(arthur waley)将之定性为“婚姻诗”,而不是爱情诗。
从这里,可以看出这首爱情诗在情感上的特点,不但是层次递进是从容的,而且情感的强度,掌握得很有分寸。孔子曰:“《關雎》樂而不yin,哀而不傷。”(《论语·八佾》)孔安國注曰“樂而不至yin,哀而不至傷,言其和也。”“和”,就是中和,可以体悟这首诗之所以被列为《诗经》首篇的原因。其一,君子的精神特点,哪怕是恋情,也是温文尔雅,循序渐进,颇有节制,快乐不能过度,哀伤也不能过度。求之不得也不过就是“转辗反侧”,恋情得到认可,也不过就是“钟鼓乐之”而已。单从“钟鼓”的陈设就可以看出,这只能是君子的理想。钟鼓之乐齐奏,在诗经里,是盛大的贵族仪典。故《小雅:彤弓》:“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賔,中心貺之。鐘鼓既設,一朝饗之。”苏辙注曰:“彤弓,天子錫有功諸侯也。”当时的钟,是铜器,铜就是“金”,属于贵金属。故黄钟大吕,是贵族高雅之乐,与之相对的是瓦釜。商周时代作为乐器的钟,都是成套的。八个以上,构成音阶关系,故又称为编钟。湖北出土的曾侯乙墓,编钟达六十五件。最大的有两百公斤,合起来有两顿半重。悬挂起来有十二米的长度。这样大的排场只能是贵族的。这一点,往往被许多学者所忽略,不但中国的学者,就是外国的学者常常把钟作为一般的乐器。西方著名的汉学家翻译家,亚瑟•威利曾经系统地研究并翻译了诗经。他这样翻译
With gongs and drums we will gladden her
把钟鼓翻译成锣鼓。这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了。民间的乐器,不可能是贵金属制品,而是竹器为基座的弦乐器。《战国策齐策一》“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而是故庄子妻子亡故鼓缽而歌,缽,是瓦器。高渐离击筑(竹器)。荆柯和而歌于市,其背景民居和市井,和“琴瑟在堂,鍾鼔在廷”的豪华隆重的场面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把这种琴瑟钟鼓陪衬下的温情,当作抒情诗歌的最高典范,也说明了这并不完全是民歌的原生状态,而是相当贵族化了。正是因为这样,后世的正统经学家才有可能把王道教化的价值渗入其中。从毛茛、郑玄到朱熹等等一以贯之地把它宫廷道德化。诸如求偶其实因为“思贤”,隐含着“后妃之德”等等不一而足。在这方面,朱熹可作代表。把这种琴瑟钟鼓陪衬下的温情,当作抒情诗歌的最高典范,也说明了这并不完全是民歌的原生状态,而是相当贵族化了。正是因为这样,后世的正统经学家才有可能把王道教化的价值渗入其中。从毛茛、郑玄到朱熹等等一以贯之地把它宫廷道德化。诸如求偶其实因为“思贤”,隐含着“后妃之德”等等不一而足。在这方面,朱熹可作代表。他把毛传多少有点含混的“摰而有别”大加发挥。先把“關關”,定性为“雌雄相應之和聲”。然后在“和”字上大加发挥。再把这种水鸟确定为“王雎”,和王权联系起来。再说它“有定偶而不相亂偶,常並遊而不相狎。”并引《列女傳》“人未嘗見其乘居而匹處者”,最后用一个“蓋”字确定是“文王之妃太姒為處子時而言也,‘君子’則指文王也。”这自然是牵强附会,但是,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根据多多少少就在“钟鼓乐之”上。
政治道德教化观念在《关睢》的阅读史上曾经拥有雄踞数千年的经典性,如今看来,不过是历史云翳,其学理价值,还不如孔夫子的“樂而不yin,哀而不傷”以及注家们推崇的的“怨而不怒”。从诗歌理论来说,这很有东方特点,和西方俗语所说“愤怒出诗人”,后来的浪漫主义者总结为“强烈的感情的自然流泻”(powerful feelings spontaneusly overflow)二者可能是对于抒情的两极各执一端。从创作实际上来看,中国此类抒情经典所抒更多是温情,而西方经典似乎更多激情。古希腊最负成名的女诗人萨福的《歌》:
当我看见你,波洛赫,我的嘴唇发不出声音,
我的舌头凝住了,一阵温柔的火,突然
从我的皮肤上溜过
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
我的耳朵被嗓音填塞,
我浑身流汗,全身都战栗,
我变得苍白,比草还无力,
好像我就要断了呼吸,
在我垂死之际
这显然不是一般的抒情,而是激情的突发,激情的特点,不加节制,任其进入疯狂的极端。萨福的爱情竟然没有感到欢乐,而是视觉瘫痪,听觉失灵,失去话语能力,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完全处于失控状态的垂死的感觉。这里有西方民族心理和东方的不同,同时也隐含着东西方诗学的出发点的不同。当然,这只能大体上说,诗歌是无限丰富的,《诗经》中的爱情诗,也并不是没有强烈的激情,“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伯兮),“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他”(析舟)“行道遲遲,中心有違。不遠伊邇,薄送我畿。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谷风)“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木瓜),但这样的激情毕竟还没有像西方人那样达到极端化,不加控制的程度。这里有更多乡里之音,更多保留着民歌的原貌。在理论上,这是得不到完全的肯定的。郑风《将仲子兮》不过就是“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就被孔夫子斥为“鄭聲yin”此后“鄭風放蕩yin邪”,“鄭衛之音其詩大段邪yin”在诗经注解中比比皆是。所谓“yin”就是过分,也就是感情强烈,不加节制。即使如此,像《将仲子兮》那样的诗,和萨福那种激情,在强烈的程度上要稍逊一筹。但是,从理论上来说,孔夫子节制感情的抒情理论,可能要比放任激情感的理论更有生命力,更经得起历史的考验。现代派诗歌强调“逃避抒情”就是历史对于不加节制的激情的反拨。钱钟书先生曰“夫‘长歌当哭’而歌非哭也,哭者情感之天然发泄,而歌者情感之艺术表现也。‘发’而能‘止’‘之’而能‘持’,则抒情通乎造艺,而非徒以宣泄为快,有如西人所嘲‘灵魂之便溺’……矣。‘之’与‘持’‘,一纵一放,一送一控’相反而亦相成……”从这个意义上说,乐而不yin,哀而伤,正是“发而能止”‘之’而能‘持’,“纵”而能“敛”,比这极端感情自发的流泻更经得起艺术历史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