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高考热点作家:在人性中沉稳与升华的思考者——张抗抗
【作家简介】
张抗抗,女,浙江杭州人,1950年生。当过农工、砖厂工人、通讯员、报道员、创作员等。现为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国务院参事室参事。1972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灯》,1975年出版了反映黑龙江农场知识青年生活的长篇小说《分界线》。之后又相继发表短篇小说《爱的权利》、《夏》,中篇小说《淡淡的晨雾》、《北极光》,长篇小说《隐形伴侣》等。其中《夏》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淡淡的晨雾》获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有《地下森林断想》《城市的标识》《海市》等作品选入中小学课本。
【作品风格】
张抗抗的作品具有两方面的特点:一方面她以女性的温柔和细腻探索青年一代的追求与痛苦,以敏锐、潇洒的笔触揭示人的心灵底蕴,作品中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纯净的诗意;另一方面比之于其他女作家,她的作品包含着更多的理性思考,她不被感觉和情绪左右,而是以一个智者的清醒有意识地将作品当作某些思考的载体,使其作品以深邃而独到的思索见长。她的作品,无论写个人生活、经历和感受,还是写社会、艺术及人生,均风格独特、鲜明,既有成熟女性的睿智与思考,又有理性与思辨的力量,独具清雅、洒脱、隽永的艺术美。
【众说张抗抗】
她(张抗抗)是个心里万马奔腾的女孩,写作是她的魅力之一,别看她看起来文文静静,她的文笔总让人感到惊讶,她的才气像某种舞蹈一样,而且看不出一点别人的痕迹,在看似简单的表象中踢打而出,创造出完全属于自己的风格,在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间闯出了一条新路。
——谢冕
追索张抗抗的创作历程,可以明显地发现,她一手写小说,一手写散文,左右开弓。但小说的光彩似乎把她散文的“亮色”遮蔽太多,甚至评论界对她的散文也多不注意,更不用说她的随笔。张抗抗向读者敞开胸怀:“也许,小说是我,散文更是我。虚构的小说,真实在生活的本质;而散文,一本应是一个里里外外透明的真实。”作家心灵的亮色,打开了批评者“灵魂探险”的阅读通道,扩张了阅读者文本互动的想像空间。
——夏元佐
【作品欣赏一】
风过无痕
七月,内蒙古锡林格勒大草原。
那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凉风卷起一层层起伏的草浪,从海的深处一直涌到脚面。
缓缓的草坡往天的尽头延绵开去,绿草细短而密集;坡下有湖,三条银亮的小河蜿蜒注入湖内,常有大雁和天鹅飞来。若顺着坡下的小河往山里走,有一条韭菜沟,满满一沟的野韭菜。
这里就是我们的夏季草场。他说,那时候,知青的蒙古包就搭在这片草地上。
二十年过去了,重回草原一直是他悉心珍藏的梦。
他在离开草原后漫长的日子里,曾无数次为我描述过上述情景。草原早已被我在想象中熟读,成为一幅幅虽远犹近的油画。
然而,视线之内的草坡上并没有蒙古包,更没有门前飘扬的红旗和语录牌。远处那如同白蘑菇一般星星散落的蒙古包,不再是知青的。
草原就这样突然变得陌生,那曾经被知青们以为是知青的草原。
那条韭菜沟还会在么?年复一年,无人采摘的野韭菜已桔荣多少回?
你看,那是我们的冬季草场。他指着远处蓝色的山影,仍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巨大的冬季草场,却已被分割成若干片方园几公里的小草场,承包给牧民经营。各家各户的草场四周,用铁丝网围起了规整的“草库仑”,作为彼此的地界。千年游牧的蒙古民族已在自家草场的中心,建起了定居的砖瓦房,屋子里的彩电播放着美国电视剧,孩子们嘻闹着,风力发电机正在屋后转得呼呼作响。
同行的友人笑着对一位青年牧民说,还认得我么?那时你才一年级,刚桌子那么高,我教过你,算是你的老师呢。牧民茫然地摇头,又恍然大悟地点头。
驱车欲往团部走,人说如今那不叫团部,是苏木,蒙语“乡”的意思。当年的团部门前挂着乡政府的牌子,院里的房屋已被翻建重盖……
那就去六连吧,他说,沮丧中仍抱定最后一线希望,是生活过多年的连部。
通往六连的土路,被湮没在汹涌的草浪中,唯有干涸枯瘦的车辙依稀可辩。这条当年被知青深深浅浅的脚印和牛车趟出来的土路,如今很少有人走了,除了放牧的马倌、羊倌,也许根本没有人会到那个叫做六连的地方去了。
但这是知青的六连,从北京回来的六连知青,怎么能不到六连去呢?
黄褐色的土路在荒野上断断续续地延伸,从绿草中时隐时现,地平线始终遥远,蓝天下迟迟没有出现六连的踪影——它们在我熟知的画面上,是一大片赭红的砖房和黄泥土圈,被白云衬托着,从浓绿色的草地上浮升上来。
车子在草原上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会不会迷路了呢?像当年刚来这里时那样。但太阳高悬,方向并没有错。何况,曾经闭着眼也能走到的。
然而还是没有,六连踪迹全无。莫非六连真是沉到地底下去了么?即便没有了六连的名称和人,也该有六连留下的房屋和圈舍什么的,那毕竟是几十个北京知青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啊。
六连终于以遗址的形状,从一片杂乱的草丛中被偶尔发现,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它们像是被蚀空的朽屋,终于在一个风暴的夜晚整体坍塌,大雨浇塌了土墙,草根揉碎了土块,大风吹散了土末,断裂的梁柱和破碎的砖瓦已被人捡抬殆尽,在后来没有知青的岁月中,运往别处派上了永久的用场。只留下一截截仅至脚背的黄土屋基,残垣断壁之间,尚能寻见当年方块似的知青宿舍隐约的痕迹……
还有水井呢?锅台呢?马棚和牛烘堆呢?
唯有遥远的歌声,在荒芜中低低回荡。
知青的六连和六连的知青,无言相对。
六连就这样被留在身后。走出几步远去,那模糊的土堆便消失在草丛中,再也看不见了。回望六连,六连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从车窗前掠过一座小山,山顶上隆起尖尖的石堆、彩色的经幡在风中翻卷。他说那是敖包,敖包是牧民心中的圣地。
归途中经过一家蒙古包进去歇脚。案台上供奉着一尊佛像,一个佩戴佛珠的老人靠墙坐在地毡上,正在专心诵经,有人告诉我们,那是一个喇嘛。
知青走了,老牧民大多故去,留在这里守望草原的,是永远的喇嘛和敖包。
风过无痕。可谁能懂得半个故乡人的悲哀?
(原载《禅露》,有改动)
赏析:
作者陪同她的知青朋友二十年后重回大草原,却发现他们抛洒了十几年青春的草原,他们心中视为第二故乡的草原,他们长久以来梦牵魂绕的草原,几乎没留下他们当年的一点儿痕迹。作者以冷眼旁观的姿态、细腻的笔触,写出了遗落的沮丧,道出了内心复杂的灭失感,有岁月逝去的怅然,有对青春的怀恋,还有半个故乡人的悲哀。而这种感觉只有到了曾经留下深刻印记的地方才会有。风过无痕,岁月有痕!
【作品欣赏二】
苏醒中的母亲(节选)
走进重症监护室那一刻,我找不到母亲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仅仅一天,脑部手术后依然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整个面部都萎缩变形了,口腔、鼻腔和身上到处插满管子,头顶上敷着大面积的厚纱布。那时我才发现母亲没有头发了,那花白而粗硬的头发,由于手术完全被剃光,露出了青灰色的头皮。没有头发的母亲不像我的母亲了。我突然明白,原来母亲是不能没有头发的,母亲的头发在以往的许多日子里,覆盖和庇护着我们全家人的身心。
手术成功地清除了母亲脑部表层的淤血,家人和亲友们都松了口气,然后在监护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地守候,焦虑而充满希望地等待,等待母亲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每天上午下午短暂的半小时探视时间,被我们分分秒秒珍惜地轮流使用。我无数次俯身在母亲耳边轻声呼唤:妈妈,妈妈,您听到我在叫您么?妈妈,您快点醒来……
等待是如此漫长,一年?一个世纪?时间似乎停止了。母亲沉睡的身子把钟表的指针压住了。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时间”是会由于母亲的昏迷而昏迷的。
两天后的一个上午,母亲的眼皮在灯光下开始微微战栗。那个瞬间,我脚下的地板也随之战栗。母亲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阴郁的天空云开雾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楼窗都好像一扇一扇地突然敞开了。
然而母亲不能说话。她仍然只能依赖呼吸机维持生命。许多时候,我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长久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暗自担心苏醒过来的母亲也许永远不会说话。脑溢血患者在抢救成功后,有可能留下的后遗症之一是失语。假如母亲不再说话,我们说再多的话,有谁来回应呢?苏醒后睁开了眼睛的母亲,意识依然是模糊的,只能用她茫然的眼神注视我们。那个时刻,整个世界都与她一同沉默了。
母亲开口说话,是在呼吸机拔掉后的第二天晚上。那天晚上恰好是妹妹值班,她从医院打电话回来,兴奋地告诉我们“妈妈会说话了”,我和父亲当时最直接的反应是说不出话来。母亲会说话,我们反倒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清晨急奔医院病房,悄悄走到母亲的床边。我问:“妈妈,认识我吗?”
母亲用力地点头,却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说:“妈妈,是我呀,抗抗来了。”
由于插管子损伤了喉咙,母亲的声音变得粗哑低沉。她复述了一遍我的话,那句话却变成了:妈妈来了。
我纠正她:“是抗抗来了。”
她固执地重复强调说:“妈妈来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妈妈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遥远的童年时代传来:“别怕,妈妈来了。”——在母亲苏醒后的最初时段,在母亲依然昏沉疲惫的意识中,她脆弱的神经里不可摧毁的信念是:妈妈来了。
妈妈来了。妈妈终于回来了。
从死神那里侥幸逃脱的母亲,重新开口说话的最初那些日子,从她嘴边曾经奇怪地冒出许多文言文的句子。探望她的亲友对她说话,她常常反问:为何?若是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回答:甚感幸福。那些言辞也许是她童年的记忆中接受的最早教育,也许是她后来的教师生涯中始终难以忘却的语文课堂。那几天,我们曾以为母亲从此要使用文言文了,我们甚至打算赶紧温习文言文,以便与母亲对话。
幸好这类用词很快就消失了。母亲的语言功能开始一天天恢复正常。每一次医护人员为她治疗,她都不会忘记说一声“谢谢”。她开始使用一些复杂的句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却又常常词不达意,让病房的医生护士忍俊不禁。她仍然常常把我和妹妹的名字混淆,我们纠正她的时候,她会狡辩说:“你们两个嘛,反正都是一样的。”
如今回想那一段母亲浑身插满了管子的日子,真是难以想象母亲是怎样坚持过来的。她只是静静地忍受着病痛,我从未听到过她抱怨,或是表现出病人通常的那种烦躁。
离开重症监护室之前,爸爸对她说:“我们经历了一场大难,现在灾难终于过去了。”妈妈准确地复述说:“灾难过去了。”
(选自《意林·金故事》)
赏析:
是啊,母亲的病情牵动着儿女的心。文中,作者以最温柔细腻的笔触将内心的情感表露得形象可感、动人心弦,用最朴实无华的语言诠释了一个浅显而深刻的真理:亲情无价。同时“苏醒中的母亲”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内心深处,没有怨恨,没有忧郁,即使遭受如此病痛,她依然本能地快乐着,对这个世界心存感激。这种平和、这种超脱,终于让母亲的“灾难”过去了。母亲好了,我们就好了;母亲好了,整个世界都好了。